她已经从杜木兹那里得知:乌鲁克举办新年祭典的正是春分那一天。这和她对苏美尔人的历法认知是一致的。
春分,太阳位于黄经零度,直射赤道。眼下的太阳位置,是可以通过观测得知的。
伊南甚至不需要这么麻烦,她的手表虽然不能用碳14定位准确年代,计算出她身处公元前哪年哪月哪日,但是却可以完成对太阳角度的观测——要算出距离来年春分还有多少天,那是轻而易举。
“我们只要能在春分之前抵达乌鲁克就行。”伊南说。
腕表提示她,现在距离春分还有两个多月。这两个月里,她还可以做很多事。
至于那些从村子里匆匆离开的祭司们,伊南相信他们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还会继续前往其他在乌鲁克影响力范围之内的村子,举行祭典,接受“爹们”的馈赠。
——兴许还能再碰上。
一切都商议妥当,两个村子的村民就都安心了。在篝火摇动的村口广场上,村民们便打着拍子,跳起舞来,边跳边唱。
伊南听听,竟觉得音调有些熟悉。她低头回想,突然惊觉这应当就是自己当年教给丹用树叶吹奏的那支曲子。
现在人们把它编成了歌曲,配了歌词,加入了和声和变调,简单的一个旋律立即变得丰富,而且蕴含了丰富的情感。
“听说这是巫师丹当年从女神伊南娜那里学来的曲子。这里人人都会唱。”
不知什么时候,杜木兹已经凑来伊南身边,仔细辨认她的表情,小声向她解释。
“在你看来,巫师丹……是怎样一个人?”伊南随口问。
“巫师丹?”杜木兹哈哈地笑了一声,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个伟大的人!我可是听说,他对待任何投来的部落,都一视同仁,制陶、烧砖、种田、盖屋……他从不向任何人藏私。”
伊南听了心里舒坦一些,那正是她所知道的丹,坦坦荡荡的丹。而不同于今时今日她见到那些所谓“高阶祭司”,将人分出了三六九等,又将各等级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丹的时代过去了一千多年,巫和祭司未必还适合新的时代。
杜木兹继续说:“传说他生来就是首领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受了女神的点拨,由此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巫。”
“不过他选择了终身侍奉伊南娜女神,将一生都献给女神。有这样的毅力与诚意我是佩服的。”
这是伊南此前完全不知道的,她听说之后着实愣了神。
“这样的人生,我反正是不能与之相比的。”杜木兹凝神望着篝火堆,伊南能看见他的眼里跳动着一簇一簇小小的火焰。
“我从小在巴德村子里养羊,家里人都不在了之后,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也有巫师丹那样的际遇,我能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现在呢?”伊南抱着双臂,偏过脸看他。她身上还套着那件从杜木兹身上脱下来的羊毛坎肩儿,在这样的夜里相当温暖。
“现在……”杜木兹突然扭过脸来,紧紧地盯着伊南,“现在我还没有把握,我不知道女神如果出现,会不会像看待巫师丹那样看待我。但是我想我……我是说如果我……”
他依旧是游移的,不自信的,甚至每一句话都给自己事先留了余地。
“但如果真的有幸,能拥有与巫师丹一样的际遇,我想我绝对会拼尽全力。”
牧羊青年满脸真诚地望着伊南,似乎伊南正是他心中最盼望出现的神祇,又似乎他正在盼望着伊南能给出一个答案。
谁知道伊南却学着他刚才的模样,将双手枕在脑后,往身后的矮墙上一靠,没再多说话,只是仰头望着星空,良久才叹了口气说:“也许神更愿意你们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属于少年丹的往事让她凭空多存了些心事。
杜木兹没说话,而是从怀里取了一枚骨笛凑到嘴边,然后高高低低地吹奏起来。吹的刚好就是伊南教给丹的那首曲子。
杜木兹吹奏的技巧要比丹好上太多了,骨笛的音色比起树叶,也更加清澈响亮。但不知为何,伊南还是觉得听出了当初丹吹奏时的感觉,似乎这枚骨笛,与当初那小小的一片树叶相比,赋予的情感是一样的。
她望着明净的星空,犹豫了良久,才下了决心,开口问牧羊青年——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乌鲁克?”
杜木兹口中的骨笛登时僵在那里,曲声戛然而止。只不过混在嘈杂的人声里也无人留意。
伊南却迟迟没等来回应。
忽然身边一阵衣袍窸窸窣窣,杜木兹竟然翻身而起,直接跑了,连个答复都没给她。
伊南:……啥情况?
她可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牧羊人,在听到伊南的邀约之后,直接跑到了借来的羊圈里,把他那些硕果仅存的羊,数了一遍又一遍,左数三十七只,右数还是三十七只,数了很多遍以后结果都一样,年轻人才抬起头,用力地吸一口气:
他终于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第二天,伊南正面面对报名参加她“乌鲁克旅行团”的少男少女们。
当然那天那个雄壮威武的龅牙少年不在其中,其他人来自谁家几乎一望而知:这个是哈姆提家的少爷,那个是阿克家的小哥……就算没法儿一一认出,他们的亚麻袍子的肩头,大多用染色的羊毛线绣了一个标记——有点儿像后世各家族的徽记。
伊南看了默然:这些还是记号,与文字无关。
她有点郁闷:明明已经离文字那么近了,怎么好像就是还有一道坎儿迈不过去?
但这种事,她也没办法完全越俎代庖,只能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妥善地启发——否则,那已经渐渐“退化”为装饰品的回旋镖,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
“我今天主要是见一见大家,认识一下各位。毕竟还要在村子里多留几天才出发的。”伊南很客气地介绍自己。
“这几天大家可以留意一下,该做什么准备。对此行有什么问题的,可以来问我。”
“那感情好,”哈姆提家的胖小子心直口快地说,“既然我们也还有机会去乌鲁克,而且是自己去,就让我们借这几天的工夫,再多练两天背重物,走远路吧!”
“头一回去这么远的地方,我们可不能教乌鲁克那里的人瞧扁了。”阿克家的青年年纪较长,瘦瘦高高的,他看起来更加需要练习负重。
“背重物?”伊南觉得自己跟不上对方的脑回路,“背重物为什么要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