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危机(有人度过危机,有人迎来...)

“很好,燕王果然有骨气。”他转过身,却又停下,侧头时长睫如阴云,掩盖着无尽恶意,“他年黄泉相见,还望你莫要忘了今日的所作所为。”

“来人,传我谕令,三日后午时,于英华宫前,将归沐苓问斩。”

裴沐没有回头,还凉凉地多问了一句:“哦,不对我用刑么?”

“……没有价值的罪人,不配让朕费心。”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在狱中多停了一停。那僵硬的背影,宛如一个沉默的等待的象征。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所以他最终沉默着走出去,走出诏狱中的阴冷,将裴沐独自留在身后。

而反过来……也同样如此。

大门落下,宛如隔绝了两个世界。

裴沐一直竖着耳朵,倾听背后的动静。当那声关门的巨响传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姜月章这人真难搞。”她嘟哝一句,又怔怔片刻,却兀自露出一点微笑,“哎呀,还等着我后悔求饶么?他那样子真傻,像是只要我说一句‘我是被逼的’,或者‘我其实后悔了’,他就会立刻打开牢门,将我放出去一样。”

她认真思考半天,自言自语说道:“我差一点点就心软了……如果他不用烛台丢我的话。唉,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我们选择的道路不一样罢。”

细碎的话语,落在静默的风里。

寒冷侵袭的夜晚,裴沐渐渐闭上了眼。

她失去了意识。

……

英华宫内。

长夜烛照,暖意融融。

偌大宫殿内,唯有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上,其余空空荡荡,一个人没有。

姜月章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望着前方。

四方的铜柱微微亮着红光。那是修建宫殿时就精心布下的法阵,能取水加热,循环时便能形成源源不断的暖意,使殿内温暖如春。

他眼前止不住地浮现那一幕――他今晚看见的那一幕:寒冷的诏狱中,阿沐衣衫单薄,歪靠在墙上,止不住地咳嗽,声音异常虚弱。

她原本就生着病……

心中又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冷冷呵斥:那是心怀不轨的叛逆――那个冷血无情的女人,竟敢欺君罔上!三日后她就会死,会被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那还在乎什么!

可是,她一定很冷,她脸上还被他丢出去的烛台划伤了,不知道疼不疼……他并非故意为之……

裴沐,裴卿,阿沐,归沐苓……

他为何没有早些想到……

可是,早些想到又能如何?大齐与六国余孽之间,本就只能你死我活……

他摇摇头,试图用朝政之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刺客,六国余孽,残党,归沐苓,归沐苓,阿沐,阿沐……

姜月章倏然捂住脸,压抑住咽喉里翻涌的痛声。

――不,不,想点别的。

譬如……

他刚刚才召集群臣、听过今日的汇报,又吩咐了接下来的安排。

此时,姜月章还穿着全套的朝服,头戴十二冕旒帝冠。透过一道道摇晃的玉石珠串,他眼前的世界像是被切分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以至于他恍惚分不清虚实真假。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他想着这几日的情况变化。

良久,他突然喃喃出声:“不对劲。”

不对劲。

六国余孽隐忍布置多年,手中暗棋无数,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丢城弃地、溃不成军?纵然被抓住了线头,但他们也应当迅速弃车保帅,这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怎么可能从几个刺客延伸出去,就能抓出这么一大串的人?范围太大,而且这速度未免也太过迅捷。

快得就像是有人从中牵引一般……

有人从中穿针引线?

怎么可能,又能是谁……

不,等等……

姜月章忽然愣住。

而后,他陡然站了起来。

几日里昏昏沉沉、被太多情绪淹没的头脑,直到现在才蓦然清明。

归沐苓……他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谁能知道会有今日?难不成她那时候就能知道他是齐皇,开始布局?不可能。

就算她真是狠心忘了当年,就要来骗他、取他性命,那她不如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岂非更加容易得他信任?

可从六国余孽的供述来看,她根本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年少时就与他相识……

她是故意的……她是在帮他铲除余孽?她是受他们逼迫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姜月章突然愤怒至极!

他抓起什么东西,看也不看,用力往前丢出!

那东西重重地砸在台阶上,“哐啷”地滚下去,最后静止在地面不动。他盯着那一团玩意儿,才发现那是他的玉玺,现在已经被他摔破了一个角。

这种象征皇权和国运的东西给摔碎了一个角,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现在,就是这样了不得的事,也不能平息他心中无来由的戾气和愤怒。

他双手紧握,青筋突出,恨不得冲回诏狱,亲手将那个女人掐死!

好玩吗――好玩吗?!她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在做什么?玩弄他的情绪――很好玩吗?!

为什么?

她是不是生他气,气他不信她,干脆就赌气,顺水推舟由得他误会?

他心头如同燃起一把烈火,烧得他满心暴虐,却也……像是烧去了什么沉重的负担,让他浑身为之一轻。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他就知道,阿沐不可能背叛他。她当日坐在那里,分明是早有预料,却不逃跑也不挣扎,那副冷冰冰的神态也一定是因为生他的气。

不错,她一定是太生气了,因为他竟然气昏了头、下令抓她,还对她发火……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旦察觉这个可能,就一心一意地当作了事实;他的心情开始不断轻盈起来。

姜月章恼怒地一甩袖子。

阿沐,这小混蛋――这该死的、爱赌气的、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她有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被他处死,那要怎么办!再怎么赌气,也不能用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来玩笑!

他气急了,不由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来人!”他厉声喝道。

殿外阴影中,立时走出一队甲胄俱全的兵士。

“将裴沐带上殿来!”他顿了顿,又很生气地补充了一句,“记得给她拿件棉衣、披件斗篷,再叫个御医上来侯着――发什么呆,去找医令!”

那小混蛋还敢跟他赌气,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样子,真出个什么事,有她好受的!

先把身体养好,再来分说……不,他大约还得先将她安抚好。真是头痛,早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浪费这么多年干什么?小混蛋,小骗子。

皇帝陛下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他已经开始回忆小混蛋喜欢吃什么,并打算吩咐厨房去熬些银耳羹,还要让厨子记得加点补气血的红枣、枸杞……

他顾自想着。

这时,却有人匆匆奔来。

连滚带爬、惊慌至极。

“陛、陛下!臣万死,臣死罪……裴、裴大人他……!”

高高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姜月章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什么?那小混蛋怎么了?

他直勾勾盯过去,等那人汇报。但不知道怎么地,被他盯着,那人竟然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得不自己问:“她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不自觉有一种期待: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也许是饿了、渴了、冷了,闹脾气了,或者再坏一点,试着越狱、自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