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可心动

这些人都在想什么?是,阿沐是能干,可如果她离开了皇宫,那他怎么办?他……

与往常一样,他总是能够及时地扭转心中念头阿沐如果离他太远,他骨痛发作时怎么办?他想要抱她的时候怎么办?这天下都是皇帝的,她也是皇帝的;一切运转,都首先要满足他。

她是他的欲念,是他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一个符号,所以他不准她离开。

但有时,他也会不经意地有些苦恼他如此限制她的去路,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有怨言?

如果她怨他……又怎么办?

她十九岁那年来到昭阳城,此后一直在他身边。按着大齐的情形,她早该成家,早该有自己的后代,早该在新年夜里与家人团圆、举杯欢笑,而不是在他怀里仰首承恩。

但一想到那模模糊糊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裴沐与其他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画面……

他心中那把阴郁的、妒忌的火焰就无限蔓延,还淬了毒,如同能将整个昭阳城都烧穿。

他想得入神时,手里“咔嚓”一声响――竟是生生捏碎了手里的玉盏。

“……陛下这是做什么?”

那是个新年夜,她抱着一大堆东西匆匆过来,惊讶地出声。

他回过神,见她已经扔了手里那些零碎玩意儿,皱眉跑来,抓住他的手,心疼地说“你怎么这样对自己,都出血了……碎片都扎进肉里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说着就去拿药箱。和那放肆的数落相反,她动作小心翼翼,温柔细致地为他清理伤口。垂眸时的面容,显得那么温柔,仿佛天下只有他一人对她重要。

他心中的毒液倏然蒸发,所有的妒火都消失无踪。他心满意足地望着她,甚至有些后悔刚才怎么不再用力一些――扎进去的碎片更多,她就会更心疼一些,也会清理得更久一些。

这是他的,他的……

什么?

不管是什么,反正都是他的。

他问“阿沐先前去了何处?群臣宴你不在。”

“臣去宫外了。”

“为何?”

她有些奇怪地抬眼,语气仍旧恭顺“新年有夜市,臣想去看看热闹,前几日与陛下说过,陛下同意的。”

哦……但他忘了。

这是一件怪事,他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他皱眉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那时她坐在他怀里,他根本心猿意马,满眼都是她的体温和香气,其他什么都是敷衍。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朕知道。”

她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抱起药箱,走去一边。

他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怔怔。她怎么什么都不说了?他还以为她会嘲笑他几句,或者撒娇似地抱怨几句,说不定还会叫她“姜月章”。过去她明明会这样,过去……

那已经是几年前了?

他突然就有点心慌。

那时,他们已经在英华宫。这座宫殿远比紫云殿更气派、更高大,冬季温暖如春,还有无数精致的灯盏,将夜晚装扮如白昼。

但每次他们两个人单独在这里,他总是觉得这里太大了。太大,显得空旷,也像他心里空落落的,似乎随时都能在这里弄丢她。

“裴卿!”他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就要失态地追上去。

“……陛下?”

她回过头,有点困惑,却还是那么温顺。英华宫的光影落下来,上头的青鸾铜灯投下精致的影子,正落在她脚边。

他心里模糊飘过一个想法如果裴卿是女子,穿皇后的装束也一定好看……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也太让他战栗,所以被他迅速地、本能地丢到一边,拒绝想起也拒绝细思。

可他还是在审视她。

不是怀疑的审视,不是带着抗拒、敌意的审视。他审视她,以一种男人看待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审视她。

因为是新年,她换了红色的便服,头发也松散地扎起,用的是他送的发带。鲜亮的、用金线绣了图样的大袖长袍,衬得她肤色愈发洁白,眉目也多了一丝艳色,而那多年沉淀下来的宁静和温柔,竟也丝毫未被掩盖,反而与那夺目艳色融合,令她如神人降世,浑身都在发光。

他简直是头晕了。在一点醉酒似的晕眩里,他凝视着她。

他走下台阶,走去她身边。她一动不动,唇畔却像有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将她抱起来,藏进梁柱高大的阴影里。这里很温暖,也有足够隐蔽的角落。他将她放在桌上,去吻她,又将她双腿分开。

“喂……姜月章!”

她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放肆地叫他名字,还挣扎着踢腿;那点温顺消失无踪。

这模样极大地取悦了他。

誓言还在,可他不会违背誓言。他只是想……

“你不想快活一下?”他喘着气,去她耳边亲吻又调笑,手里动作不停,“别动,让朕来弄……”

“不不不……不要了!”

她脸色涨得通红,像鲜花怒放。

她越急,却只让他越想再动作多一些。

她给逼得没办法,才推他说“臣……臣不行!臣反应不了!陛下不要白费力气了!”

他愣了。

虽说以往玩乐时,他也注意到她从来没什么反应,却没想到……

“你……身有残缺?”他收了手,迟疑道,“是天生,还是……”

“天、天生的!治不好,就是、就是治不好!”

她大概觉得屈辱,逼得眼睛都红了,说话还结巴。这副样子真让他心软。

“……好了好了,无事,不用也行。”

他将她搂过来,拍着她背。她在怀里埋着头,微微发抖,大概是真的委屈极了。

他想要安慰她,却又不大会安慰人,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算安慰。他暗自苦恼了一会儿,还是尽力去哄“阿沐有什么想要的,朕都给你。金银?美玉?珍馐佳肴,还是绫罗绸缎?”

她搂住他的脖子。一个温柔亲昵的象征。他感觉心脏是一团暖汪汪的春水,正被她无限搅弄,又无限地化开。

“我……臣想要……”她抬起头,“陛下,大齐正是用人之时,多少女子给浪费了才华,不如着手改良千金方,推而广之吧?”

她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试探,而这试探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觉。

身居高位者,最忌他人试探。哪怕是日日睡在身边的人,也不行。

他面上带着笑,心中却陡然清明――或说,是他自以为的清明。

他吻了吻她的面颊,缓声道“裴卿,这不是你第一次提起。朕的理由早已同你说过,你这是强求朕去做了?”

她盯着他。她的眼仁极黑,像两颗清澈又幽邃的黑水晶,静静地望着他,每每都要让他动用许多意志力,才不至于心软改口。

但立即,她垂下眼。

她也松开手,从他怀里离开。他本能地想留,却又觉得不悦分明是她不乖,怎么反倒显得他颇多留恋?

一来二去,他竟然恼了起来。一恼,声音不觉也冷下。

“此事容后再议。”他有点不耐,加重语气,“裴卿,你勿要仗着朕对你纵容,就没了自知之明。”

阿沐垂首,身形很稳,声音也很稳“是,臣僭越了,还请陛下恕罪。”

他该满意的。可不知怎么地,他心里又有点慌慌张张了。他想起早年的那些争吵,想起她愤怒地喊“姜月章”,还气冲冲地跑出去、倔强地跪在雪地里,不是他亲自去接,她绝不肯起来。

而不是像现在……

哪里都挑不出错,却跟个挑不出错的假人似的。

他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却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反复无常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那他要她怎么样?

还是……他要自己怎么样?

这个问题,过不了一年就能知道答案。

过不了一年,他就会明白一切真相,但在明白之外,他又会增添许多的茫然、许多的不解。他会不明白,为什么她当年要易容,后来又为什么对自己真正的身份绝口不提;他会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那么倔强,死撑着什么都不解释,也不肯对他低头。

他会不明白,她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沉默地夹在六国与他之间,沉默地为他清理除去那些障碍,最后在寒冷中沉默地死去。

过不了一年……

他就会像现在这样,披着帝王的朝服,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

他身边有一具水晶石棺,里面是她沉睡的模样。她睡得那么沉,才以至于别人都误会了她,以为她没了气息,是不是?

其实她只是生病了,生病的人总是要多睡一些,或许会睡得很久,但没关系,他可以等。

他等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等不下去的?

他等了……

他真的等了很多年么?

十七岁那年,他在山野中被人追杀,然后遇见十六岁的阿沐。他们在一起一个月,然后他许下誓言,说此生只有她一人。

二十岁那年,他在昭阳城中遇见阿沐,以为是初遇,其实是重逢。第一眼见到她,他的心脏就在飞快跳动。

他骨痛发作、只有她能治;他只对她一人动念动情,所以强留她在身边,留了整整七年。

十七岁,二十岁到二十七岁。

一个月,七年。

他一直都爱她。

当他坐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茫然地抬着头,觉得自己在等什么,可仔细一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大概,是等她醒来吧。

等她醒来,叫他“姜月章”。也许她会哭,也许不会。如果她要生气,要失望,要拂袖而去说再也不要他了,他也都能理解。

他会拉住她,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里,他只是以为自己在和当初的誓言抗争。其实早在重逢那一天,他就在她面前溃不成军,但他不敢承认,所以一直假装苦苦抵挡。

她成了他抵挡自己的工具,而他一无所知。他错了,他很后悔。

然后他想问她,为什么不说清楚。如果她说,如果她信他……

……啊,信他。

这么些年里,他表现出了哪一点,值得她相信?

他是帝王,多疑是他的本能。每十句话里,就可以埋下一个试探的伏笔。

他谁也不信,他天生多疑。他不信她,所以她也不信他。

――姜月章,你就不能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