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一愣,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乌木杖是烈山大阵中心,一旦受损,立即就让山体震颤,整个空间也隐隐有不稳的趋势。

不断有碎石被震得落下。

姜月章一手拎着乌木杖,一手托着宝石,面露嘲讽:“愚蠢。你真以为‘乌木灵骨’是这整根木头?其实所有精华,都不过在这一颗宝石上……现在已经算是灵液了。”

他掌中宝石化为青绿色的光团,流转着勃勃生机。

裴沐眨眨眼,神色变得有些微妙:“是么……”

他看着她,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自己紧紧抿住嘴唇。那死死咬牙的动作,真让人怀疑是否他稍一松懈,就会说出什么自己厌恶的话来。

他干脆别开脸,不去看她。

血煞在他背后缓缓移动。它们如花朵垂落,送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到他面前。

那是一滴血。

裴沐忽然略睁大了眼:“申屠家的……精血?”

这呆呆的问句,却像是猛地戳中了姜月章的痛点。他原本勉强平静的表情,突然再次扭曲,像被人当面极力折辱,而他竟然不得不全盘接受――甚至于,这就是他自己甘心找来的侮辱!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沐,手里用力地抓住乌木杖,几乎将坚硬如玉的木头握碎。

“……对,我用这个。”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你说得对,我们扯平。”

裴沐仔细地去瞧他。其实她已经有些晕眩了,但她还是极力去看他。

而后,她忽然露出一点微笑。这个微笑一点也不可恶了,反而明丽秀美,像阳光下新开了一朵花。

他看得一怔。

“哎,可那是没有用的。”裴沐低低地说,声音也软了下去,成了春夏温暖的溪水,“既然要用心头血……那就是力量要很强的血,才能引出灵骨药力了。之所以要用仇人的,大约是因为……申屠遐的血咒……一般人的血也抵挡不住……”

“你那滴精血……哪里解得开……”

心头血是修士的精华所在。它只有一滴,却最为要紧。如果失去心头血,修士也几乎是必死无疑。

裴沐在急促地喘气。

她已经支撑不住,不得不半跪在地上。

姜月章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忽然……他嗅到了一点淡淡的、夹杂着浓郁惊人的纯阳气息的血腥味。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像什么都不明白。因为他现在想的那件事……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难道不是?

他的思绪混乱,但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他丢了乌木杖,急切地去扶她。

――当啷。

乌木杖落地的声音将他惊醒。

失去了支撑力,裴沐也不再拿得稳这沉手的灵物,只能捂住心口。

姜月章抓住她的肩,目光落在乌木杖的尖端――刚才裴沐一直死死抓住的一端。

那一端……赫然有新鲜的血迹。那血液夹杂着点点金色,分明就是她的血。

……她的血?

忽然之间,他已经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想什么,又应该去想什么?

裴沐更加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件事早已不重要了。

她忍着心头血被挖的剧痛,缓缓挪开手掌。一滴纯金色的液体从她心口飞出,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自动飞向那一团青莹莹的光。

“……回去。”

姜月章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用力握紧手里的青光,恨不能将之捏碎,同时又伸手前去阻挡;阴风带着血煞,气势汹汹想将那一滴血给摁回去。

“回去!”他简直是在暴怒地呵斥。

然而,那滴金色血液不管不顾,灵活地穿过他的防线,倏然便没入了目标。

姜月章呆了片刻。

他伸出手,看见手里的青光一点点转为纯白。它欣悦地滚动,被他体内的咒术吸引着,跃跃欲试。

他本能地明白了: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是能驱逐申屠遐的诅咒、让他复活的灵药。

但现在,他似乎不太想要这个了。哪怕体内怨气如沸、戾气尖鸣,怨魂的本质在诱惑他杀了一切仇人、再立即吞下灵药……

他也动弹不了。

他只是抓住这团白光,一声不吭,试图将它塞回怀中人的心口。每一次都失败了,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她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胸前,呼吸脆弱得可怕。

但她还在笑:“喂,姜月章……你在做什么?快吃了药,滚吧。”

“我……”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阿沐,我不知道你是她,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小姑娘……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她有些费力地抬头,“那你以为我是谁?”

“我以为你只是普通的申屠嫡系……我以为你是申屠琳。辛秋君说……”他的手指越来越颤抖,这种颤抖让他愤怒异常,“该死――为什么回不去?!”

她惊讶一瞬,噗嗤笑了,声音很柔和:“心头血挖出之后,就回不去了……你真笨,这是谁都知道的……”

他的动作陡然凝滞了。他一动不动,连目光都一动不动。

裴沐平静地看着他。

她按住他僵硬冰凉的手,拿走那团白光:“这就是灵药么……还挺漂亮的。”

她端详片刻,放在唇边,轻轻含住。

姜月章目光一亮,像濒死的绝望之人见到了唯一的良药。他抱起她,近乎狂热地说:“对,吃下去,小姑娘,你会没事的,我的小姑娘……!”

他蓦然睁大了眼,断去了所有话语。

因为裴沐在吻他。

在这个吻里,那团温暖的灵药被送入他口中,欢欣地、迫不及待地化为液体,往他四肢百骸滚滚而去。

“……你以为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她在他唇边笑了一声,像是自嘲,“这一路上跟你在一起的,不就是我?是申屠琳,申屠遥,裴沐……什么名字也好,难道你看见的不是我?”

“假如我不是你认识的小姑娘,我就是我……那我就活该么……”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说不出、不想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现在不是分辩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只是在过分冷静地回忆:一个失去心头血的修士,如何救治?他是医者,他一定知道如何救治,如何救治,如何……

……无药可救。

他感觉到了――感觉到自己在复生。僵冷的肢体中开始有血液奔流,灵魂中的阴冷也在缓缓消失;他开始感受到一切活人才有的感受,也包括心脏的跳动。

心脏跳动……原来是会带来痛苦的一件事。真是匪夷所思。

姜月章突然站了起来。

他打横抱着她,倏然往出口的方向而去。

烈山在不停地震动。从乌木杖受损开始,到现在,烈山的震荡已经越来越明显;大块的石头飞落下来,外面还呼啸着飓风。生长多年的灵木被掀飞,一派危险景象。

高山将倾。

裴沐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亮光。她脸色苍白,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你要带我去哪儿?”

“……找药,救你。”他咬着牙,整个人面无表情,唯有紧紧缩成一点的瞳孔说明了什么。

“救不了的。”

低低的一声,令他刹那间抑制不住怆然之色。

可他仍旧紧紧抱住她,固执得不肯撒手。

裴沐叹了口气:“烈山大阵将崩……你还是快些出去,别管我了。”

他回以沉默,还有更紧的拥抱。固执得简直让人头疼。

阳光洒下的刹那,裴沐被刺得闭上了眼。

姜月章正要再往前,却忽觉怀中一空。

他茫然回身,看见裴沐抓住那根缺了一颗宝石的乌木杖,站在摇摇欲坠的星渊堂边缘。

她原本已经十分虚弱,但乌木杖给了她一点新的力量。她用乌木杖支撑着身体,惨白的面容忽然有了些血色。因此,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便像雪白的昙花染了一些胭脂,秀美明丽得醉人。

明丽得……就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

姜月章脸色巨变。

可裴沐已经伸出手,让掌心的图腾与外界共鸣。

在一片飞沙走石中,新的强风吹起,无数气流漩涡生出;空间剧烈地震荡,勉强打开了一条裂缝,从中隐隐能看见他们来时的海岛。

姜月章却对那条路视而不见。

他甚至背对出口,顶着强劲的风力,竭力往她的方向而去。在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狰狞而疯狂。

“阿沐,阿沐……小姑娘!小姑娘!!”他的神情,说不好是痛恨还是哀恳,“让我带你走……小姑娘!”

裴沐摇摇头。

她手中的乌木杖发出光芒。这一次是淡蓝色的幽光,而以青绿灵光作为支撑。

这一次引动的力量,莫名地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一举击退姜月章。

无尽清风吹拂着他,也轻柔地包裹着他,将他安全无虞地送进空间通道,送他离开即将崩塌的烈山。

“不……阿沐,阿沐!!”

“这一次……我终究是护住你了。”裴沐歪着身体,神色迷离,既像在对他说话,也像在对遥远的过去说话。

“丑八怪,我欠你的……终于还清啦。”

这句低低的呢喃,也被清风携带,兜兜转转,还是经过了他的耳畔。

姜月章双目赤红,神色癫狂。

可终究,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空间之门消失。

最后的一眼,是她抱着乌木杖,往后坠入烈山陵墓之中。像死去的飞鸟。

“不……!”

一切都消失了。

一切也都不同了。

他站在海岛上,面前是蔚蓝色的、风平浪静的海洋。

天蓝水清,流云横斜,远处一片绿意绵延。

姜月章面对着这一切。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而后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感觉到了脉搏和心跳的起伏。他活过来了。不错,他活过来了。

“……姜公子。”

他没有回头。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感到茫然,像面对爱恨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判断,不知道是该高兴更多,还是该痛苦更多,又或者是大仇得报的痛快更多……

该,该……如果人的一切情绪都能用应该或者不应该来控制,一切是否就简单许多?

他不明白。

“姜公子。”

u琦没有走近,声音很平静,对他独自归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原本忘记了,刚刚才想起来。”

“八年前,我遇见阿沐……也就是申屠遥的时候,她曾托付给我一件事。她说,有人交给了她重要的秘术和力量结晶,让她带回那个人的家乡,以免断了传承。”

“她说了一个很偏僻的地名,问我知不知道在哪里。我当时便觉得奇怪,因为那是你隐居的地址,姜公子。而我也确实很久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了。”

姜月章终于回过头。

他盯着u琦,就像盯着世界末日、天地翻覆一样,绝望地盯着她。

“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你是想说……申屠遥从来没有背叛我?”

他呆呆地、近乎胆怯地说:“可是她也完全可以……背叛我之后,感到愧疚,所以……”

u琦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这无疑是一个残忍的、冷漠的、想将一个人推进深渊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她微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姜公子,你告诉我,申屠遥那个蠢孩子,八年前是为了什么要叛逃申屠家?她杀了申屠遐,杀了他们那一辈几乎所有的申屠嫡系,抱着你的遗物,浑身是伤地在山里跑。要不是有我,她早就被野兽分食了。”

“姜公子,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姜月章直直地站在那里。

他站了很久。

一直到u琦已经离开,他望着荒无人烟的海岛。他颤抖着抬起手,茫然地在腰间摸索,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

然后他想起来,她送他的那个小玩意儿,已经被她摔得粉碎,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回不来了。

什么都……回不来了。

他捂住嘴,略垂着头。

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荒凉的沙滩,又很快被起落的海潮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