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裴沐又恍惚了一下,才匆匆抓住那一丝镇定的尾巴,强笑道:“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能比你的身体更要紧?”

姜月章不以为然。他忙着在另一头处理食材,只能用目光安慰她;他眼中有淡淡责备,有摆脱不去的冷淡和死气,剩下更多,却全是柔和之意。

“你若有哪里不适,便同我说。我终究是医者,便是不能即刻治愈,也总有法子替你缓解。”

“我,我……”

她这一生,拥有记忆以来,还从未有这样期期艾艾、结结巴巴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喜爱么?这份喜爱又有多深?

因为恐惧么?她又在恐惧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申屠遐是我的双生姐姐,这一句话为何说不出口?

“我……”

他注视着她,神色中的担忧益发明显。

“很不舒服么?让我瞧瞧。”他干脆放下手中的野果,起身过来,又向她折腰。他深灰色的发辫垂在一侧,几缕挣脱出来的碎发随风而动,荡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像一丝丝的乌云在茫茫雪地上起伏。

裴沐心中那些混乱的声音重新生出、纷至杳来,它们在她脑海中吵闹不止,越吵越厉害,最后――轰!像术法将山石炸碎。

她什么也不去想了。

“……没什么。”她喃喃说着,并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了他。她将脸埋进他的衣衫里,小心地闭上眼。

“我是想说,我不喜欢在鸡汤里加栗子。”裴沐轻声说。

他愣了愣,如释重负地松开紧绷的身体,好笑地拥着她:“原来是这事。上次我就发现了,你不爱食栗子。这回我换香覃来炖,不叫你食不下咽。”

她顿了顿,然后将他抱得更紧。

她活了二十四年。人生的前十六年,她待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活得像一具没有自己想法的行尸走肉。接下来的八年,她在外游荡,自由自在,连迷茫也很自由。

“我其实,我其实……”

他身体微僵,语气开始有些慌乱:“阿沐,你……你哭了?”

他想来看她,但她抱他抱得太死,简直像小孩子死死抱住什么心爱的东西绝不放手。她用力咽下一点哽咽,颤声笑道:“都怪你。我其实都忘了……我原来想要有人对我好……”

他像是有些怔住,片刻后发出一声叹息。

那只冰凉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分明是冷冷的温度,恍惚却又有夏日烈烈的暖意。

他声音里那一丝温柔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阿沐,我心悦你,便会尽我所能对你好。”

裴沐却忍不住再次呜咽了一声。她听见心中堤坝崩溃的声音,所有的良知的束缚、理智的呼喊……统统都离她远去了。

十六年。八年。二十四年。

每一天里,都没有遇见过哪个人,比他对她更好。纵然她只认识了他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可他仍然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所以,所以……

……如果,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就再也不会对她这么好了。

她心中隐约有人抽泣了一声。像是一个小姑娘,在很多年以前,在病痛中发出的一声无助的抽泣。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的事。她知道。

但她还是惶恐地告诉自己:只多一天。她只再多瞒他一天。明天,明天她就说出真相。

然而,当她僵硬地坐在原地,任他忍着笑给她擦眼泪,又舀来鸡汤,吹凉一勺递给她喝……

裴沐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让她异常恐惧的事实――

也许,那个“告诉他真相的明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她再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是申屠家的人,她身上流着申屠家自私的、冷酷的、贪婪的血,到死都不能真正摆脱。

她狠狠一闭眼,将鸡汤重重咽下。

我会还你的――她不知道在对谁说这句话,反复地说,像是强调,又像是哀恳,也像一种茫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语。

……我一定会还你的。

……

接下来几天具体如何度过,裴沐魂不守舍,全凭本能行动,几乎没有留下多少记忆。

她以为自己没有记忆,但其实假如好好想一想,又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她记得自己问他:“你说复活要用烈山陵中的乌木灵骨,要用仇人的心头血浇灌才能服用……申屠家的人都没了,你要用谁的血?”

每次提到“申屠”二字,他的神色便陡然阴沉,眉眼中潜伏的戾气如尖刀刺出。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将她揽在怀中,缓缓抚摸她的头发,冷冰冰地默然片刻,才道:“阿沐,我若说了,你不许同我生气。”

浅淡的温柔之外,那一点隐隐的霸道又浮出水面。

现在,她却只觉得他可爱了。

她说:“不生气。”

她答应地太轻易,反而让他微愣,侧头看她一眼:“我还以为……”

裴沐对他笑了笑。这个笑很微小,很克制,一点不是她惯常有的那种懒洋洋的、散漫的笑。

他定定看她,忽然来她唇上偷亲了一下。接着,他的神色如寒冰消融,显出柔雅的底色。

“我先前收集申屠家的血脉,可惜到手的都是些微薄无用之血……即便不还回去,也无甚大用。”他说,“因此,我稍稍将它们提纯,得到了一滴精血。”

他右手摊开,掌心里一粒圆滚滚的剔透血珠自行轮转。

“你还会提纯之法?这也很稀罕的。”裴沐好奇地凑过去,眼角的朱砂痣与血珠恍惚十分相似,“这精血似乎力量浓厚。”

“虽说还差一些,但确实很接近当年杀我之人的血脉了。”他收回手,声音里一抹鬼气挥之不去。

裴沐问:“那够用么?”

他迟疑片刻,垂眼道:“阿沐,我不会骗你。”

那就是不够了。

裴沐点点头,心中平静得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她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这一路上……”

他忽然闭口不言,眉尖微蹙。

裴沐瞧着他,噗嗤一笑。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两口,说:“你为难什么?若这路上碰到合适的人,你便再取些血脉来提纯。”

他闷声道:“那某人又要拿剑指着我了。”

隐约有一丝委屈。

裴沐不由再笑。她想了想,承认说:“好吧,因为一些缘由,我是不愿见你杀人。这不是你的错,不该让你来犯下这许多……”

她含混过了这一句,才说:“但你不是可以只取一部分血?不出人命,这便是了。”

他微眯着眼,审视她话语的真假。而后,他唇边有了一点微笑:“果然是我的阿沐。阿沐,你是我的了,是不是?”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别过目光,假作若无其事:“只是这一段时日。再久,就不一定了。”

他垂下头,贴在她发间,声音幽凉如夜,那一丝笑意也缥缈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