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从小精打细算扣扣索索的孩子,跟要啥有啥的条件里长大的孩子,气质都完全不一样!
黄柔这才发现,可不是嘛。她前十几年要啥有啥,后来搬进胡同后落地凤凰不如鸡,所以放闺女身上就矫枉过正,觉着不能让她受她曾经受过的苦,却忘了顾学章不是她父亲,他不会允许自己一句交代也没有就扔下她,更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儿!
他们会一直这么红火下去,闺女也永远不可能受家道中落之苦!
崔绿真不知道怎么把妈妈给惹哭了,着急道:“妈妈别哭,我会省着花的,我……”
黄柔拉住她的手,“没事,大手大脚就大手大脚呗,咱们家有钱。”
可崔绿真才不信呢,家里能有多少钱呀,她先把十八块多的欠账还清,被爸爸提醒过后,亲眼看着杨美芝把她的名字划掉,这才如释重负。还剩十块出头,她打算上百货商店给妈妈买个礼物。
这一天,是星期六。她在新家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到菲菲,两个人搭上汽车,先去南边自由市场看了看。
秋收结束后,阳城市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民们的激烈讨论中,落实下来了。因为市级领导也拿不准到底允不允许承包到个人,干脆放任自流,以生产队为单位,民主表决,愿意搞责任制的就搞,不愿意的继续吃大锅饭。
这可难坏农民们了,有的听说安徽四川搞起来后产量翻倍,农民们都出去打工挣钱了,谁不羡慕?可有的又说没有大锅饭吃后,许多没有劳动力的家庭眼见着就吃不饱了,过得还不如大集体时候。
别的生产队,想要单干的远远超过想吃大锅饭的,可牛屎沟不一样,不仅因为还欠着两万元贷款,一旦分灶就要把贷款分到个人头上,更因为他们是刚被大自然狠狠地收拾过一顿,刚刚尝到“人多力量大”甜头的,他们对“集体”的依恋远远超过这世界上所有的农民!
百分之八十五的社员都不愿从集体分灶!
这可愁坏崔家人了,他们刚好属于那想要分出来单干的人家,因为崔建国当着队长,老二老三在外头工作,女人们都在厂里上班,光老两口既要挣工分又要养猪鸡鹅,忙得不可开交。才三四个月,崔老头和老太就累病了两次。
不再依赖土地的儿女们有能耐了,自然不愿父母受累。兄弟三个商量一番,拿不准主意,又来找黄柔和顾三商量一番,决定崔顾两家都不吃大锅饭了。而同样跟他们一样要分出来的,还有邱家,张大力家,杨发财家……这样搞下来,其实也就是变相的施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他们几家是承包到户,其他人家是承包到组。
为了公平起见,土地按人头分好份数,每个人头二亩山地一亩水田的组合,肥瘦搭配,采用抓阄的方式,崔顾两家运气好,抓到的都在家门口不远处,而且基本连成片,没有东一块西一圃的。
杨家和张家就比较倒霉了,抓到的全是半山腰上,东一块西一块不说,离家也远,可把杨老太气得哟,指天骂地赖崔建国做了手脚。却也不想想,他们家周树莲和杨秋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快一年了,不也死乞白赖的多要了两个人头的份?
崔建国本身不善于辩解,况且他现在急着要进城给皮革厂帮忙,哪里稀罕跟她吵。嫌他当大队长做手脚是吧?那他就不当了,爱谁谁。
而恰在此时,“大学毕业”的张爱国回来了,直接在公社分到一份革委会主任的工作不说,他还坚持要带领牛屎沟社员们走社会主义道路……直白点说,就是还要兼任牛屎沟生产队书记,队长是他安排的亲信。
好家伙,崔家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唾弃呢,刚地震那年咋不见你回来临危受命?现在光景好起来了,你倒是会回来捡便宜,摘现成的果实!
崔建国这几年可谓是尽职尽责,没想到临头被他摘走果实,心里也着实不舒服。可他也看得开,反正农民这碗饭他是吃够了,终于有机会摆脱,也算得偿所愿不是?
崔家分到十四个人头的贷款债务,也就是二百四十元,抓阄当天就把钱交给生产队会计了。邱家一大家子在村里受尽白眼,早就想从集体分灶了,说分家说了那么多年没正式分成功,这次因为几百元的债务才彻底把这股粗粗的麻绳给解开,也算得偿所愿。
其他公社和生产队,百分之八.九十都搞责任制了,越来越多的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都纷纷往城里涌。而他们最爱去的就是城南的自由市场!
此时的大垃圾场这儿,跟半年前又完全是两副模样了,人山人海!这样的人山人海跟以前的人山人海不一样,以前是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更多,今年却额外的多了另外一种人——站工。
即出卖劳动力和技术的短期工人,都是从各个生产队来的农民,趁着农田里活计不忙,带上三两干粮,背着背篓,站在人多的地方等候招工。因为大型基建项目的增加,建筑工地用人量大大增加,许多包工头都会临时来这儿招几个短期工人,有时只是搅拌混凝土缺人手,去干个三五天能挣几块钱。
这几块钱,带回家就是油盐酱醋,是儿女的学费,老人的看病吃药钱。
崔绿真和胡菲一路走,一路觉着新奇,这个社会,好像又在以她们闻所未闻的方式发生着改变。半年前他们两家人盖房子还愁找不到建筑工人,一日一餐好吃好喝的伺候工人们,生怕他们不能按工期完成任务,现在满大街的工人,但凡有主家开口说要招工,立马几十名身强体壮自带干粮的站工围上来。
他们有的是砖工,有的是泥的,有的水电工,有的木工……就算没有各类技术含量,也都是年纪轻轻身强体壮的好把式!
甚至,她们还遇到了牛屎沟邱家的几兄弟,让绿真帮忙问问李家沟的食品厂招不招工,家里分到的土地眼看着就要种小麦了,他们想去干几天短工挣点麦种钱。
现在的高氏老字号食品厂已经是大河口首屈一指的有名厂子,每年不止出罐头柿饼,现在又新开发出一种果脯——话梅!
春秋正是野梅子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黄红色的梅子,随便摘一个擦去绒毛,咬一口能把人牙齿酸掉,除了怀孕害喜的小媳妇儿,农村没人敢吃。可高元珍愣是能想到,用一定比例的盐糖和黄酒浸渍这些梅子腌制出酸酸甜甜生津止渴的话梅来!
而且,在不上一丁点色素的前提下,还能保持它们原本的□□和黄色,甚至红色,一个个看起来晶莹剔透,鲜嫩可口,饱满多汁,让人食欲大开!
这样的野梅子就跟第一年的桑葚一样,野生的谁摘到算谁,自然有愿意挣零花钱的半大孩子帮忙,几乎是用零成本,再加几斤盐糖黄酒就能做出来。不过,跟商店里买的不一样,他们的没有用过防腐剂,保存时间不长,所以价格卖不贵,一斤也就挣块多钱。
可饶是如此,高氏还是声名远扬!
想到这茬,两个好朋友疯狂的吞咽口水。
“幺妹?”俩人回头,原来是罗德胜在喊她们。
“罗叔叔你怎么在这儿?不去卖人参了吗?”
罗德胜哈哈大笑,他那标志性的络腮胡还在,只不过比去年打整得干净多了,人也显得年轻了不少,“人参早卖光了,现在卖别的。”
顺着他的手指,她们这才发现,罗德胜居然推起了一辆木头做的平板车,车上是密密麻麻的油纸包,每一包里都放着半口袋的木头疙瘩一样的东西,一问才知道,是当归柴胡芍药等常见药材。最近一年中药材涨价,他的人参赚了个盆满钵满,现在干脆不卖成衣了,就专门在大河口和东北之间跑。
把大河口的罐头果脯和各类山货特产带到东北去,再从东北买些道地药材,人参柴胡之类的带回来,省城卖掉,又从省城贩一批便宜的当归芍药带回阳城市来,三头都不落空,比卖成衣可方便多了!
赚的也更多!
崔绿真不得不佩服,罗伯伯这样的人,虽然是农民,可有胆量,有气魄,早早的脱离土地束缚,现在过得多好呀!“伯伯真厉害!”
罗德胜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买卖嘛,多买多卖几次就会了,我这也是吃过亏才学会的。”他现在最主要的工作还是找妹妹,四处打听后发现东北就是妹妹最后出现的地方,可东北那么大,想要找到一个可能已经不记得他的女孩,太难了。
他唯一可以说得通的在两头跑的理由就是当倒爷,谁知倒着倒着还真挣了不少钱。妹妹要找,钱也要挣,挣得越多,以后找到妹妹的概率就越大,越容易。他就不信,等老子有几座金山银山的时候,还找不到个人!就是拿钱砸也要给我砸到!
所以,他往四周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小声道:“听说你们家办皮革厂了?”
“伯伯听谁说的呀?”
罗德胜摸了摸后脑勺,“这阳城市都传遍了呢,你们家的皮包都卖到邻市去了。”
卖到邻市崔绿真还真不知道,她们跟着二伯娘只在市区销售,看来这就是活脱脱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呀!她挺了挺胸膛,“伯伯要吗?可以便宜卖你个。”
罗德胜眼睛一亮,“哦?有多便宜?”
“咱们往外卖八十五,你要的话八十吧,但只限一个哦,多了不行,我们家会亏本哒。”她才不会说实话呢,一个包的成本才三十五块。
罗德胜果然大失所望,“才卖一个啊,要是能多卖几个……”其实他就是想多买几个,最好八.九十一百多个,他要带东北去。这样的皮包是南方先流行起来的,在东北还更稀罕。而且吧,东北厂矿那么多,那边的人有的是钱,他只要带过去,别说□□十,一百一二也不是问题。
关键是能带过去。而他这两趟常跟几个老乡搭汽车来回,是省长途汽车运输公司的空车,他们每趟给个百来块钱,反正司机的车空着也是空着,正好给他们拉药材。一来二去跟长途司机就打下交情了,如果多给二三百,让司机把他的皮包藏货物里,他跟着坐过去,既不会被人查到,还不会担心丢东西。
“你爸妈在家不?”他已经知道绿真的父母是市里的大干部了。
“今天在哒,伯伯有什么事吗?”
罗德胜笑得和蔼极了,“走,带我去一趟,成了你爸妈肯定奖励你。”因为到时候可是上万块的大生意嘞!
崔绿真此时又忘了她是来给妈妈买礼物的,等他把平板车推回租住的地方,搭一辆要去红星县办急事的拖拉机,三个人坐到苏家沟的招呼站。
苏家沟就是顾家新房子所在的地方,附近两个生产队一个叫苏家沟外沟,一个叫苏家沟内沟,门前的招呼站就叫苏家沟。
此时只有黄柔一个人在家,她正在院里的藤椅上躺着,拿着本书看得昏昏欲睡。三个多月的肚子还看不出来,可父女俩都不同意她去皮革厂,只让她好好在家养胎,饭也不用做,刘惠会来帮忙。
“不是去市里嘛,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崔绿真却没时间多解释,问清楚爸爸在皮革厂后,干脆领着罗德胜就往屋后的农家院走去。每天十几号人来来回回,两座房子之间已经踏出一条小路了。
罗德胜只知道他们的皮包做得好,比其他外省来的质量好,都以为是买来皮革自己裁剪做的,谁知道居然是从原材料到成品包括制造、加工、裁剪一条龙的生产线!可以说,这是一套完全不依靠任何外部厂家的闭环生产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