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姜四爷脸上的神色,是那种和自己较劲后,却比输了的神情。
“我信任你有自己的分寸,你若当真想去,就去吧。”
“像你娘亲说的那样,明日再去。”他不放心地嘱咐,“带上姜平,带好护卫。”
姜娆来之前,都做好了跪下来求她爹爹娘亲的打算,没想到几句话而已,就得到了她想要的,她眼睛里满满雀跃,像是兜满了星星,“爹,谢谢你。”
等她远去,姜四爷敲着桌面的手,支到了自己的太阳穴上,面容看上去有几分疲惫。
“真烦。”
姜秦氏心里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她回到了他身边来,柔声劝慰,“儿女各有儿女的福,烦什么?”
“她知道我纵容她,所以身上才总会一种底气——敢任性的底气。这是我纵容出来的脾气,我却奈何不了她。倾善,我是又高兴又难过。”
“她知道有人护着她,就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受欺负。”姜四爷用木棍支开了房内的窗,看着女儿远去的身影,不觉有些出神,“可要是以后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纵着她的人,她得多难过。”
阳光铺满了整个窗台,院子里的桂花灿黄如金,一簇簇开得正好,香气跃过窗棂,漫了进来。
桂花这种花卉,十分的娇气,一点寒都受不了,不然就会枯死。
前些天下了雨,姜四爷吩咐人将桂花搬到了暖阁里,这两天雨停了,白日里有阳光照耀,他才又将桂花搬出来。
他费尽心思、精心呵护的一株幼苗,丁点的风雨都不舍得她受,怎么忍心把她推到别人那里受苦受难?
“即使不是裴松语,也不能是皇子皇孙。”姜四爷眼底浊意沉沉,恼恨着自己,“我怎么就狠不下心来,直接把她关在家里呢?”
姜秦氏的手柔软地落在他的肩头,“您且放宽心一些,你这阵子为了年年的婚事,已经多久没睡一次好觉了,再这样下去,身体就要垮了。”
屋外,一道身影停在了门外,待了一会儿,默默离开。
……
明芍听说了姜行舟允了姜娆去云菱山的消息,收拾行李都没那么有精神,等看到姜娆的身影出现在月门,她迎上去,忧愁地说道:“姑娘,云菱那边多山多岭,比邺城那边山脉的地势还要复杂,现在又在修建栈道,路一定难走,您非要去那儿受罪吗?”
姜娆的步伐很沉,脸色灰扑扑的,经过明芍时,沉闷地落了一句话,“不去了。”
明芍:“您留在金陵,留在金陵,看看花,品品茶,时不时赴个宴会,多悠闲啊……不去了?”
明芍愣住。
姜娆点了点头,往屋里走,明芍追上她,“姑娘,真的不去了?”
“我不去了。”
秋风卷落了院子里梧桐树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地落到了姜娆脚下。
她踩过时,脚底传来了脆响,落叶的颜色,和她郁悒的脸色差不了多少,见明芍像是有话要问,姜娆说道:“爹爹最近睡不好,一会儿你找个丫鬟,去找李大夫,管他要个药膳方子,给爹爹补补身子。”
明芍走后,姜娆就把脑袋埋进了美人榻上的枕头里。
不高兴。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两全的法子,能让她想见容渟就见容渟,而她爹爹也不会拦着呢?
好像自从大伯的事情发生后,爹爹他对皇子的成见就变得更深了。
若是她爹爹对容渟没成见就好了。
要是没成见,兴许他就不会觉得裴松语那么好了。
本来想多少次裴松语姜娆都无动于衷,可若是换成容渟,她那白皙的耳尖忽然染上了粉,翻身坐了起来,脸颊也粉粉的,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见那些帮她收拾行李的丫鬟在把东西往外搬,打开了窗户,朝她们说道:“别搬回去啊。”
有个二等丫鬟回禀道:“姑娘,明芍姐姐说,您不去云菱了,就让我们把这些搬回去。”
“我是不去了。可我不去,东西还是能送去的啊。”姜娆打窗户边露着脑袋,掰扯着手指数着说道,“袖炉、炭火、熏香。”
天寒了,若是不带些取暖的,山上那么冷,很容易生病。
姜娆趴在窗边看着那些丫鬟,“一样都不能少,都要送过去。”
……
云菱山脚下,村庄尽头,有几处临时搭建起来的屋舍,是给来督工的官员住的。
此刻,西楼夜半,片月寒星,天色暗如鸦羽,角落里黑黢黢的。
怀青脚步匆匆,敲了敲还亮着灯的西厢房的门,“殿下,陈大人又来了。”
他刚通报完,陈兵爽朗的笑声就传到了院子里,“九殿下,下官来与您一叙。”
陈兵虽是文官,可脸生得糙,半脸的络腮胡,平日里剃掉了,看不出什么来。这几天忙着云菱栈道的修建,没功夫打理自己,就生了半脸的青茬。
多日的风吹日晒,又使得他的脸变黑了不少,若是脱掉一身官服,和这边在庄稼地里打滚的农夫没什么两样。
他人又没有什么官架子,才来了几日,就和当地的百姓亲密无间了起来。
陈兵大跨步进了容渟的房间,将手中提着的两篮鸡蛋放到了桌上,“这是村东的周二一家送我的,臣带了两篮,分予小殿下。”
“小殿下的主意实在不错,自从告诉百姓,栈道他们也能走,就没多少反对的人了。”陈兵坐下,感慨说,“可你这举措,可断了不少人的财路,如今栈道的通行证没了意义,衙门里管这块儿的官员没了油水可捞,估计正记恨着你,今早朝你身上扔臭鸡蛋的人,八成和他们有关。”
容渟淡声道:“没关系。”
陈兵看他的脸色中连丁点的愤怒都没有,仍然拿着手中的刀,认真地雕刻着手中的模型,视线也被吸引了过来,说:“你这模型做得精巧。”
“闹事的百姓压下去了,该商量商量栈道要如何修了。”
陈兵见容渟在说正事,也肃正起来,他说:“云菱山山势并不险峻,只是山上多落石,中间还有断崖,若修建了栈道,连接两座山峰间栈道的铁索容易被落石砸断,这是最棘手的地方,若是建不好栈道,本官都无颜回去见圣上。”
“能想办法将落石引开。”容渟指了指他铺在桌上的图纸。
陈兵起了几分兴趣,说:“我看看。”
他拿起了那张纸,拧眉看了半天,用手指掐着自己的大腿,恨声道:“我怎么又没想到。”
容渟扫了一眼陈兵,看到了陈兵视线所及的地方,“廊亭是让栈道上的木桩木板免受雨水侵蚀,而非抵御落石。陈大人看错了,我的方法,是换一条路。”
陈兵赫然红了脸,“倒是个好办法。”
他把图纸拿在手里,又看向了容渟手中刚有个雏形的模型,“那等这模型做好,可否借给下官一用?”
得到容渟应答后,他将图纸放回了桌上,说:“改日下官会叫人来取。”
夜晚起了风,窗户上糊着的云母纸被吹得像是某种乐器,奏着呜呜咽咽的乐音,像是下一秒就要气尽,被夜风撕成碎片似的。
陈兵站在这里才一会儿,不满地皱眉,“先前我请殿下到我那儿住着,殿下不肯,如今天气突然冷了,殿下还是没有回心转意吗?我那儿,有厨子、有丫鬟,我女儿还常常往这里送些她做的点心,房间也敞亮,住起来舒服许多,不比您在皇宫里差。皇上将您交给了我,我可不能让您吃了苦。”
明明是皇宫里长大的小孩,却像是享不了福一样,一张桌一张床,就是他现在所住的西厢房所有的摆设,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都觉得寒碜。
容渟笑了起来。
他那张脸即使不笑,都能使人一见,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词就是“漂亮”。
笑起来更不得了,柔和了眼角冷戾的线条,化了身上的霜与雪,眼里的冷意与戾气都被垂落的睫毛遮挡,反倒生出了几分纯洁与无辜来。
这样乖巧的笑容就会让人觉得,不管别人要求他什么,他都会照做的。
陈兵被这样的笑容蛊惑,以为容渟终于听了他的话,大喜过望,未等到容渟回答他,就先说道:“下官现在就去找人为您收拾屋舍。”
“不必了,多谢陈大人。”容渟转动着轮椅,握住了桌上的绣刀,用刀柄弹走了桌上的木屑,与陈兵分立在这小小的房间的两侧,如同隔着楚汉河界一般,两人被照在墙上的影子相隔甚远,“我在这里,住习惯了,不必麻烦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