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她最后朝皇后派来的死士的那一笑,针一样扎在了他的心上。
内心最阴暗的角落无法自控地生发出令他难以承受的猜测。
不是说不会骗他吗……
容渟修长手指绷紧了,骨节处,泛起白痕,指底微凉。
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曾从阴沟里捡回了一只猫。
那猫被它的同伴欺负,差点溺死在沟里,被他捡到时,肮脏瘦弱,弱小可怜,仿佛只剩半条命。
就如同那时的他一样。
他救了它,养着它,就算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先把猫喂饱。
他忍饥挨饿,却还是高兴的。
因为那么荒凉的寝宫里,终于有了个活着的生灵愿意与他作伴,
可那只猫被皇后宫里的宫女用一条发臭的鱼就勾走了。
被他找到时,却像是不认得他了一样,再没看过他这个曾经救了它命的旧主人,眼里只有腥臭的鱼肉。
还在他想强行抱回去时,抓了他满脸伤痕。
那些摇尾示好、曾经叫他觉得温暖的招数,又被它用在了新的主人身上。
猫成了皇后宫里跟在宫女身后摇尾乞食的宠物。
他对人间最后那点信任终于磨蚀掉了干净。
没必要同情弱者,没必要相信别人。
……
这么久了,他是第一次去相信一个人。
容渟苍白着脸,脑海中残存着她与效忠于皇后的死士相谈甚欢的场面。
久久挥之不去。
他自嘲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确实忍受不了丁点儿的背叛。
忍受不了示好背后的别有用心。
只是脑海里,与她相逢以来的这些日子却也走马观花般过了一遍。
他忽然间松开了手,眸色黯沉。
心还像是在烈火上烤炙着一样痛苦。
他垂头,看着自己紧绷的手指。
他曾经用这双手,杀死了那只猫。
这次……
他盯着双手,看了良久,绷紧的手指却忽然松开——
没关系的。
因为是她,别有用心,也没关系。
他只要她来接近他这个结果。
……
“那小姑娘为何要把人带往城东啊?”
“说是……惩恶扬善。”
刚才一直在配合姜娆的驿吏对发问的同僚说道:“可是,看那青衣人的身姿,像是有功夫的,再瞅瞅他那凶煞粗莽的样子,说不定还有命案背在身上。也不知道那小姑娘为何要淌这摊浑水。”
容渟本欲独自推着轮椅离开,听到那二人的交谈,却是一顿。
眉头彻底松开,觉得自己刚才胡思乱想,倒像是个笑话一样。
只是——
她若想算计那个死士,会有危险!
容渟拧紧眉头,转回头去,冷声,“她去了哪儿?”
驿吏抬头,却因眼前少年身上那与他精致面庞完全不符的满身煞气一怔,“城东。”
……
姜娆颠着手里那点碎银,脚步轻快,一路将青衣人带向城东。
到废屋前,她停住脚步,“到了。”
青衣人狐疑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屋子,低矮破旧,墙角还生着青苔,阴暗潮湿,完全不像有人住在这里的样子。
附近,也并无人烟。
他狐疑,姜娆脸上就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还有事吗?有事的话,不给钱我可不告诉你。”
将财迷人设贯彻到底。
青衣人眼底疑惑却消了一分,她愈是财迷,倒愈是显得九皇子住在这里的事真实可信。
皇后娘娘让他来查暗中帮助九皇子的人,可单看这屋子破旧漏风的模样……
要有人在帮他,至于沦落到住在这种地方?
青衣人满心狐疑,又给了姜娆几点碎银,“你可知住在这儿的人,和这里哪家走得近?”
“谁敢和他走得太近啊,听说那个给他做贴身随从的,都被逮到京城去了。”姜娆眨了眨眼,“官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青衣人见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挥了挥手,“你可以走了。”
他凑近门扉,弯腰探看。
姜娆轻着步子,脚踩在地上几乎没什么声音,悄悄到了青衣人身后,一把将他推进屋去。
那青衣人却是警惕一闪,令姜娆扑了个空。
姜娆拧眉,迅速喊,“姜平!”
草丛中姜平嗖的一声钻出,一声口哨,屋里埋伏好的人纷纷涌出。
青衣人寡不敌众,被套上了麻袋暴打了一顿,又被用麻绳捆缚了起来。
姜娆想着刚才扑空那一下,心中尚有余惊。
她想过这青衣人是有功夫的,却没想到武功高强到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还好埋伏在这里的帮手够多。
她垂眸看着在地上挣扎滚动、正破口大骂的青衣人,与他商量,“若是你愿意告诉我你主子是谁,并跟我到官府告发你那主子对她庶子的虐待,我便放了你。”
一直在破口大骂的青衣人却在此刻闭上了嘴,闷声不吭。
姜娆看着,有些生气。
“你效忠的主子欺压庶子,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蛇蝎一样残忍,你对这种人忠心耿耿,就是愚忠。”
她试探着走先打一巴掌再给个枣儿的战术,又柔和下声音,问道:“还是你有什么把柄被抓在你那主子手上,金陵那边,我有门路,我能帮你。”
青衣人心里咯噔一声,她怎么知道他是金陵来的?
被将近十个彪形大汉看着,寡不敌众,自知划开绳子也逃脱无望。
但他忽然转身,手指间迸出一物,冷光一闪。
一银钩朝着姜娆喉间冲去,无声无息。
却传来冷铁相撞的声音。
那银钩被石子击中,方向一歪,射中一旁树干。
枝丫上的麻雀拍着翅膀惊走,不远处树下,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肩上,落叶满肩。
随着他的前行,树间斑斑点点的阴影,在他窄长的眼皮和高挺的鼻梁之间晃动。
墨发高束,眼色如潭。
待他视线扫过那刻进了树干里的银钩。
他眯了眯眼。
那是差点要了她命的暗器。
他心里的余怒未歇,眼底浮红,手指的力道,几乎要将手里攥着的石子捏碎。
若是来晚一步……
地上青衣人忽然抿直唇瓣,下颌用力。
死士的素养,若没能完成任务,就要自尽。
容渟眸间升起冰寒的冷意,手指一弹,一颗石子脱手而出。
只听一声惨叫。
青衣人就像一条活着就入了锅的鱼,下巴脱臼,再也合不拢。
身体在地上抽搐着,过了电一样剧烈抖动。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
姜娆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个回合,只是听到了枝头鸟雀突然惊飞,而青衣人不知为何,在地上翻滚惨叫。
她转身,看到了树下的容渟。
一时怔愣。
“你怎么在这儿?”
她下意识掩了掩身后的场景。
怕他不知道前因后果,误会她恃强凌弱。
她不知从何处解释,对他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容渟眼里,并无怀疑、猜忌。
他淡淡“嗯”了一声,声线听上去沙哑无比,“将这人给我,我亲自审。”
……
姜娆本来打算,若是那青衣人最终态度软化,能为她所用,那她就可以在最后放了他。
若是他始终死咬着对他主人的忠诚不松口,那她便将他关起来,派人看着。
一日不松口,就一日不放他出来,免得他回金陵报信。
但被容渟的问话打断,姜娆皱眉一想,“难道你已经认出他是谁了?”
她有些奇怪,她是做了梦才知道的,容渟又是怎么知道的?
容渟扫了眼仍在地上抽搐的青衣人,长眸间是冰冷的嫌恶,“是死士。”
秋猎时刺杀他的那几个刺客未等到被捉时,均以自杀,容渟那时便猜,那是皇后豢养的死士。
今日看到这人,叫他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他指了着死士衣襟边上那个很不起眼的银蛇给姜娆看,“这便是他们的标志。”
死士身上,往往是不需要什么标志的,他们往往长相穿着都普普通通,有藏在人群中也不被人发现的本事才对。
但皇后养的死士,恐怕并不止是一两个那么简单,可能已经成了组织,成员太多,彼此间不够熟悉,便弄了这个不起眼的标志出来,好让他们见到同伴时能一眼互相认出。
若想彻底扳倒皇后,就得将这些死士赶尽杀绝。
容渟脸上表情淡淡的,神色未变,瞳仁依旧像琉璃一样的干净透彻,心里却已经升起了残忍的嗜血的。
他的目光忽的扫过她的脖颈。
纤细的脖颈,洁白、脆弱,像荷叶那颤颤弱弱的茎儿,似是一折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