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一家人怀着相似的期待,走进这家日渐熟悉的福利院。
所有的手续都办妥了,他们来正式接走新的家庭成员。
在福利院阿姨的悉心照料下,婴儿被养胖了一些,不再那么瘦弱,他有白皙圆润的脸蛋,眨眼时,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仿佛轻轻扫过人的心上。
林妈妈清楚记得那天儿子想抱又不敢抱他的模样,笑着问:“要不要试一下抱桐桐?”
林清宴深呼吸,郑重地从阿姨怀里接过弟弟,像接过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软乎乎的婴儿落进他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挥舞的小手划过他的发梢,掠起微热的风。
林清宴从未觉得怀中的世界如这般沉甸甸。
他认真地注视着怀里被叫做桐桐的弟弟:“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
弟弟依然听不懂,他奶声奶气地哼哼了几声,然后忽然凑上来,亲了亲小大人似的哥哥。
偷亲了哥哥的脸颊,小婴儿笑得更加开心,周围的大人都笑起来,只有被偷袭的哥哥傻傻地愣住了。
那是林清桐真正看见这世界的第一眼。
在偌大世界里发现他的哥哥,也抱着他走出了福利院。
院子里的花树过了季,花已谢了,只剩满树的叶子。
但林清宴在那天回家后,立刻找到了那种紫色花朵的名字。
于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林清桐。”林清宴跟躺在摇篮里的弟弟聊天,“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弟弟啪叽翻了个身,傻笑着伸手来捉他的手指。
婴儿幼嫩的掌心软绵绵的,像一团热乎乎的棉花。
林清宴的左手手指被弟弟捉着玩,他只好单独用右手在崭新的笔记本上写下两行字,时不时用下巴调整不慎移动的本子。
[情境:问弟弟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回答:傻笑,伸手。]
林清宴还在好奇当初哭累了的林清桐为什么会对自己笑。
他想从弟弟的日常行为里找出规律,为此准备了一个厚厚的本子。
林爸爸和林妈妈一如既往地支持着大儿子想做的每一件事。
他总是对许多表面上新奇的事充满了好奇心。
只是这一次,看着林清宴每天一本正经地拿着本子和笔追在小儿子身后,记录他的一举一动,两人就止不住地想笑。
他在探究一个最天真烂漫的谜。
林清宴本以为自己会像过去那样,渐渐发现这件事很无趣,进而抛诸脑后,却没料到,他将这本日记写了很久很久。
他记录下了林清桐的每一次欢笑和哭泣,前者是后者的许多倍。
比起寻常的婴幼儿,林清桐很听话,他几乎不怎么哭,常常笑着,漂亮的大眼睛里写满纯然的欢喜,任由绚丽世界在眼前流动。
林清宴也记录下了弟弟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是弟弟来到林家的第五个月,他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了,模样粉雕玉琢,白皙的手臂像肥嘟嘟的藕节,可爱得要命,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捏捏他的肉,然后感叹一声:真软,真可爱啊。
某一天,林清宴照旧坐在弟弟身边,写着观察日记,他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小夹板,可以稳稳地单手写字了。
哥哥低头写字的时候,坐在小床上掰他手指玩的林清桐,突然间含糊不清地发出了一个字音。
林清宴手上的动作停住,他惊讶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清桐一脸好奇地捏了捏哥哥的手指,像所有捏他手臂的大人一样,然后眯起眼睛笑:“软……”
他的字音发得不太清晰,但林清宴十分确定,他在模仿大人们的动作,也在模仿大人们说过的话。
林清宴尝试教他:“软?”
几次下来,弟弟的发音越来越清晰,虽然不太标准,但他欢快地揪着哥哥的手指,念个不停:“软,软软——”
林清宴马上叫来了爸爸妈妈。
惊喜的林爸爸和林妈妈轮流向小儿子伸出手指,可他格格地笑着,并不说话,只有抓住哥哥的手指时,才开开心心地喊软软。
林妈妈当即去找护手霜:“是不是我们俩皮肤太糙了?”
可他们把林清桐的小手搭在他自己皮肤幼嫩的手臂上时,他依然不说话。
他好像只对着哥哥说这个字。
也许是因为哥哥总是任由他折腾自己。
玩累了以后,小小的孩子握着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过去之前还嘟囔了一声:“软……”
拥有特殊待遇的林清宴放下了本子和笔,专心地照顾弟弟睡觉,动作小心地帮他盖上小毯子。
弟弟没有最先学会“爸爸”、“妈妈”、“哥哥”,或是每个人都会叫他的“桐桐”。
而是一个那么特别又专属的字。
他的心里充满一种蓬勃的喜悦。
这一刻的林清宴不再像个沉静的小大人。
蓦然间,他有点后悔,自己都不会几首儿歌,因为一直对它们不感兴趣。
而弟弟喜欢各种各样热闹的声音。
他喜欢听儿歌。
在林清宴阔别幼儿启蒙动画片三四年后,主动向妈妈提出要求,他要和弟弟一起看。
林妈妈一度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她连忙在地毯上摆好软垫,打开动画片。
一高一矮的兄弟俩坐在舒服的垫子上,林清桐会跟着动画片里热闹的声音兴奋地哼哼,还会啪叽啪叽拍手,林清宴在一旁看得很认真,看了一遍就记下了歌词和旋律。
他可以教弟弟儿歌,教他学会说更多的话。
出于这个原因,启蒙动画片是有必要看的。
而且,弟弟很喜欢看。
买菜回来的林爸爸看见这一幕,惊叹之余,跟妻子说悄悄话:“我第一次看见软软这么高兴。”
“是啊。”被动画片洗脑的林妈妈也哼起了儿歌,“我们桐桐很有音乐天赋呢。”
在那道奶声奶气愈发熟练的“软软”声里,年逾五岁的林清宴有了一个跟他气质很不相符的崭新小名。
爸妈这样叫他的时候,他偶尔会抗议,唯有弟弟这么叫他时,他的心脏好像也变得柔软。
这个平常的世界渐渐变得明媚了起来。
桐桐要过生日了,按惯例,林爸爸准备也为他拍一年一次的纪念合影。
林清桐生在春天,林清宴生在秋天,所以弟弟一岁生日时,林清宴已经六岁半了,是个稳重的小学一年级生。
在林妈妈提供的一堆抓阄用毛绒玩偶里,林清桐爬来爬去,最后两只手各抓了一个,满载而归,然后快乐地分给哥哥一个。
林清宴看着被塞进怀里的玩偶,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微妙地问他:“我可以不穿这个吗?”
林清桐不解其意,只是眨着眼睛,甜甜地喊他:“软软——”
于是弟弟生日那天,林清宴配合地穿上了蓝白相间的恐龙装。
坐在他身边的林清桐则圆滚滚的,打扮成了一朵白胖可爱的蘑菇。
因为弟弟抓了两个玩偶,一个是蘑菇,一个是恐龙。
爸爸妈妈打扮得相对正常,穿着围裙和靴子,手持洒水壶和花铲,看起来是两个园丁。
至少是人类。
一家四口站在一起,画面比去年他生日的照片更有故事感。
林爸爸设定好了拍摄倒计时,放好相机,跑回来摆造型。
三,二,一,咔嚓。
小蘑菇摇摇晃晃地发动突袭,扑进了恐龙哥哥的怀里。
镜头里定格了每个人生动的表情。
桐桐会走路了。
他是朵张牙舞爪会摔跤的小蘑菇。
摔倒了也不哭,他会笑眯眯地抓着哥哥的手,再努力站起来。
这次生日后,林爸爸的黑色相机换了主人。
林清宴向爸爸要来了相机,他想用来记录弟弟的成长。
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走路,长出一颗颗洁白的乳牙……
照片和文字一起出现在他笔记本里的每一页。
桐桐同样是个聪明的小朋友,他渐渐会说更多的话。
“妈妈。”他指指自己的牙床,“牙牙。”
“爸爸。”他戳戳爸爸的下巴,“胡子。”
“哥哥。”他朝哥哥张开小小的怀抱,“要抱抱。”
等哥哥把林清桐抱起来,他就在哥哥耳边笑,心满意足地喊:“软软!”
林清宴想,这是他见过最会撒娇的小朋友。
幸好弟弟来到了他的家里。
他的出现让周遭再熟悉不过的一切,都染上簇新的色彩。
日渐长大的林清宴,终于发现,过去的他其实不够快乐。
原来那种充盈在身体每个角落里,渺小又蓬勃的喜悦,才是他最喜欢的快乐。
他的世界是从那个微笑开始真正转动的。
尽管他仍未找到答案,关于初次见面时弟弟朝他绽放的笑容。
桐桐不仅是他见过最会撒娇的小朋友,也是最可爱、最神秘的。
他可以专心地看着阳台盆栽里随风摇摆的小花,认真地看很久,并不是在发呆,林清宴问他在做什么的时候,他会脆生生地说:“真好看。”
“哪里好看?”
“花、叶子、泥土、太阳……”他报出每一个才学会不久的名词,声音那样轻快,“都好看呀。”
于是小学生林清宴也搬来小凳子,坐在他身边一起看,陪他等花瓣在微风里的每一丝轻颤。
他似乎能为一切平常的小事赋予灿烂的意义。
那种意义可以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林清宴看见路边花坛里的陌生小花,会主动用相机拍下来,拿回家给弟弟看照片。
这是以前的他不会做的事。
弟弟兴奋地看着他带来的花的模样,会说:“想当花盆。”
当镜头捕捉到花丛里翩然飞舞的蝴蝶时,他又会目光亮晶晶地说:“想当蝴蝶。”
等林清桐再长大一些,林清宴开始问他:“为什么?”
“因为变成小鸟能飞得很高。”桐桐穿着乖巧的背带裤,头戴小黄帽,即将上幼儿园了,“可以第一个检查天空想不想哭。”
那时的窗外正下着延绵不绝的春雨。
八岁的林清宴和父母达成了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