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玉英阁。
藏得是本朝最机密、最不能为人知的文书卷宗。
云琅收好飞虎爪,在高墙下站定,扫视过一圈。身后草丛轻轻一动,连胜已跟上来,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了两人留下的零星痕迹。
“这是地牢,玉英阁在东边。”
连胜指了个方向,悄声道:“少将军随我――”
云琅抬手,止了他的话音。
连胜心中警惕,立时噤了声,隐没在墙下暗影里。
云琅不擅这般滚地隐匿,借力腾身,在树上悄然藏了,抬手拨顺枝条。
下一刻,已有巡逻卫兵自墙角绕了过来。
白日里负责京城总巡防的是殿前司,侍卫司只负责派出小队游走,在京中各紧要处抽查,机变应对。
来的这一队兵士身穿鸦色劲装,腰坠铜牌,是侍卫司来例行游走抽查的装束。
连胜伏在草丛中,等人走净了,又隔了一阵才起身。确认过安全,朝树上打了个手势。
云琅掠下来:“侍卫司的人?”
“是。”连胜道,“刀头镶螭吻,是骁骏营。”
卫兵向东巡视,不便再直朝东去。连胜引着云琅向另一侧穿插,低声道:“侍卫司最有战力的几个营,骑兵骁骏、藩落,步兵保捷,都是高继勋亲辖的营盘。”
侍卫司本就不负责白天巡视,两人刚刚潜进大理寺,居然就遇上了骁骏营的人游走抽查,也实在太过凑巧。
云琅绕过地牢高墙,抬手摸了下:“未必。”
连胜怔了下:“少将军是说,未必只是凑巧?”
云琅摇摇头,他尚且没有定论,眼下在大理寺内,也不打算轻举妄动:“先去别处看看。”
连胜循着记忆,辨认了下四周方向:“先向北,过了衙堂再向东,绕到头折返。侍卫司若是抽查,不会盘桓太久,耽搁出些时候,他们大抵也就绕过去了。”
云琅点了下头,又摸了摸地牢的青砖高墙,仰头望了一眼。
连胜当年在殿前司任职,对京城各处早记得熟透,引着他走:“大理寺地方不少,少将军为何一定要进玉英阁,可是那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云琅收回手,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连胜微愕,驻足看他。
“大理寺,玉英阁。”云琅道,“连将军可知道,为什么这里是满朝最机密的地方?”
连胜摇摇头:“末将只知道,此处机关重重,等闲人若要硬闯,只怕有命进没命出。”
“御史台监察百官,弹劾朝堂。”
云琅道:“于是在前朝,曾出过御史与人结仇、利用职务之便,捏造罪状罪证陷害同僚的冤案。后来,为了钳制御史台的权利,本朝开国时便下令,由大理寺单分出一署,只监察御史台。”
“后来,就从专审宗室的龙渊堂分出一署,取‘清水有黄金,龙渊有玉英’,叫了玉英阁。”
云琅自小长在宫里,对这些八卦密辛极熟:“当初负责监造玉英阁、设计阁中机关的,是太宗胞弟,那一代的襄王。”
连胜听得不解:“既然如此,这里头放得不就是监察御史台的东西么?”
“起初是这样。”云琅笑了笑,“但是后来……就有些人开始发觉,往里面藏东西,好像也安全得紧。”
“玉英阁平日不开,只在奉命监察核实御史台时开启。又机关重重,杀机四伏。”
云琅道:“皇上手中,有一枚可开玉英阁的金牌令。但这枚金牌令要插入总机枢内才能开阁,若是有一日,这枢纽被人毁了,或是暗中偷换了,将机关排布改了别的……放进去的东西,就连皇上也拿不出。”
连胜听得心惊,低声道:“此时,若是再骗过了大理寺卿……”
云琅慢慢道:“或是再拉拢了大理寺卿。”
连胜一时无话,背后透出冷汗,脚步跟着缓下来。
“我猜……如今皇上也在想这件事。所以这次的刺杀案,才交给了开封尹审理,并没交给大理寺。”
云琅道:“只是皇上如今没有得力可用的人,实在掣肘。苦于没有凭据,既不能发作大理寺卿,也不能派人擅入玉英阁,打草惊蛇。”
连胜:“那少将军――”
“我不用凭据。”云琅淡淡道,“有三分揣测,就值得涉险一试。有三分把握,此事我就一定要做。”
“方才将军问我,里面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云琅道:“我探玉英阁,要找一份血誓。”
连胜心中愕然,低声道:“少将军当初立得那一份,不是――”
“我那一份的确烧了。”
云琅道:“当初山神庙立誓,算是我逼的皇上。我那时逃得急,身上只带了几颗炮仗,被我藏在了砖缝墙角,骗他说埋了火|药。”
云少将军最擅出奇兵,火|药玩得熟透,没少炸得戎狄找不着北。
纵然已经沦落得只剩一人一马一口气,手里捏个不明所以的引线,山神庙内外竟也一时无人敢轻举妄动。
“我要找的不是这一份,只是藉由此事,想起一句话。”
云琅思忖着,缓缓道:“那时我知瞒不久,一再逼迫那位当年的贤王。他被我迫得急了,曾脱口说了一句‘你如今命在旦夕,竟也来拿这一手逼孤’。”
那时双方对峙,情形近于搏命,半分容不得走神。
云琅攥着个唬人的爆竹捻,心神都在山神庙内外蓄势待发的强弓劲弩上,也没来得及再细琢磨这一句话。
“如今我回头想。”云琅道,“这个‘也’字,其实不对。”
连胜尚且被他寥寥几句里透出的凶险震得无话,闻言理了一阵,才终于跟上:“少将军是说,此前还有人逼皇上立过血誓?”
云琅点了点头:“不止逼过,应当也没烧成灰,掺在酒里喝下去。”
“……”连胜始终想不清楚云少将军明明出身贵胄、长在宫里,为什么对这种歃血为盟一样的山大王行径心心念念:“以死相挟立的誓,为何偏要烧了?若是留下,今日岂不也能拿出来,去了这杀身之祸……”
云琅无奈:“可我逼他立的誓,也没提我的杀身之祸啊。”
连胜怔了怔,没立时说得出话。
“况且……逼一个快封储君的王爷立誓,说穿了,也无非就是赌一口气。”
云琅道:“如今他已登基,生杀予夺都在手里。我拿个写过的血誓,莫非就能逼他照着做了?咱们这位皇上的脾气,倒说不定会连人带誓一起烧了――”
电光石火,云琅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个念头,倏而停下脚步。
连胜跟着停下:“少将军?”
“不对。”云琅沉声,“走,去玉英阁。”
“此刻只怕还有些紧。”连胜皱眉,“按方才所见,那些卫兵的脚程,只怕恰好刚到――”
“不能叫他们到。”
云琅咬了咬牙,四处扫了一圈,大致认准了方向,踏着门口石狮掠上房檐:“我先过去,自找路跟上!”
连胜尚不及回应,云琅已找准那一处格外醒目的楼阁,片刻不停,直赶了过去。
大理寺内,暗流汹涌。
连胜身法不及云琅,不能高来高去。凝神一路隐匿着赶去玉英阁,察觉各处异样,竟几乎隐隐心惊。
如今已是年关歇朝,大理寺不需理政,又不像开封尹那般,为了审理刺客案仍要开府运转。本该是极冷清安静、人烟寥寥才对。
可这一路过来,竟在各处俱有人影闪动,行色匆匆。屋角堆着的东西拿油毡掩着,连胜经过时大略扫了一眼,竟都是干透了的薪柴和满罐猛火油。
连胜赶到玉英阁外,一眼看见侍卫司的骁锐营,急矮身躲避时,背后已被人拽着用力扯了一把。
连胜借势躲开巡逻卫兵视线,堪堪站定,看着隐蔽处的云琅:“少将军!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这一路――”
“尽是柴薪火油,我看见了。”
云琅低声应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神色愈沉:“是我料差了一步。”
萧朔曾对他提过,受皇上召见时,前面还有个不明身份的“外臣”,叫高继勋和金吾卫都忌惮不已。
云琅其实已大致猜出了这个“外臣”的身份,只是那时尚不知大理寺的根由,并没细想皇上与之会面,究竟都说了什么。
“听着。”云琅低声道,“我说一句你背一句,能背多少背多少,背不下也要硬记。”
连胜心头愈紧:“少将军――”
云琅不等他,已自顾自飞快向下说:“以我所推,当年京中忽然出了戎狄的探子,就是襄王暗中作祟,与戎狄勾结,意图以此颠覆朝纲、篡取皇位。偏偏皇子里出了个天生的战将,戎狄暗探被端王叔带禁军连根剿净,这是襄王府第一次受挫。”
云琅道:“于是,襄王察觉到不可硬夺,只能徐徐图之。便决心扶持一个刚成年的皇子,作为幌子,先除掉最要紧的对手。”
“当年三司使舞弊勾连,做下的盐行灭门案,正好给了他们一个绝妙的机会。”
云琅理了理思绪,低声道:“集贤阁大学士杨显佑在明,保举六皇子代开封府事,大理寺在暗,扶助六皇子,将三司使一举扳倒,换上了杨显佑的门生。”
“而六皇子经此一案,锋芒初现。又在襄王府扶持下,一路结交朝臣……直到宿卫宫变。”
云琅一时还拿不准宿卫宫变的根由,定了定神,不在此处纠结:“那之后,就如襄王府要的一般,血案一桩迭着一桩。端王叔殁在天牢,禁军分崩离析,朝中人人自危,朔方军被排挤在朝堂之外,成了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