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有人投贴来拜访,是孙家声名远扬的大爷。他长得一个圆圆滚滚的肚子,一身白白胖胖的嫩肉,笑起来仿佛庙门口的开口弥勒:“是在下管教不严,给大人添了麻烦。这不,我来给大人负荆请罪。”
他坐下就是一通叫人拒绝不了的客套,一会儿说为官之艰难,一会儿又说南安的风土人情,洋洋洒洒自地底下说到天边上,忽而说东,忽而又道西,直叫人摸不著头脑,却绝口不提自家四弟的混账事,好似无心好似有意,云遮雾绕的话头里半遮半掩漏出一句:“当年严大人尚在京城时,不知可曾见得我家那位舅父?哈哈哈哈,说是娘舅,其实他老人家和我们不过是远亲而已,目下也是来往稀疏了。”
严凤楼嗯嗯啊啊地敷衍他几句。他也不恼,坐了一阵便乐呵呵地起身告辞。
走後不久,便有孙家的管家差人送来一只乌木匣子:“我家大爷说,知道严大人您两袖清风,故而不敢冒犯。不过上门拜访哪有不带东西的道理?大人您若当真不肯收,便赏了底下的各位差官大爷们,也算是犒劳各位的辛苦。”
严凤楼命人打开盒子看,里头整整齐齐一沓银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依官场上的惯例,当抵得起一条人命。
“严大人您别见怪,我家大爷是个爽快人,不好那些虚头虚脑的。”那小厮生得好一条油嘴滑舌,跟那位孙家大爷如出一辙的甜蜜笑容,“我家大爷说了,咱家虽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但是外头,尤其是京城官面上的规矩,咱家还是知道的。”
查孙家的案子不难,他们做得太大胆,连遮掩形迹线索也懒得费功夫,简直可说是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难就难在这些笑脸,和那句举重若轻的“我家在京城的舅父“上。
连那位自来都没把自己名字记对的张知府也特意差人来告诫:“严大人,你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事就是这麽回事,别问为什麽,也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先想想自己。你呀,要是真的忍不住要想别人,那你就想想我。陈大人目下在刑部可红著呐,到时候上头若是追究,你的罪责本府也得给你担一半……”
查案时顶著压力顶著笑脸好歹熬过来了,到问案时便成了一出笑话。原先找著的证词远不止这些,可是一听说要上堂,有人就退却了。
勉强说动了几个,到了堂上却又一个接一个地翻供,看见的说没看见,明明看清的说看错了。非是人性泯灭,只是情势迫人,人人总要在开口前为自己为家人好好想一想。
审到最後,严凤楼几乎不敢去看堂下那位苦命老父的脸,生怕一见他的涕泪交加,自己就真的撑不住了。
顾明举登门的时候,严凤楼正在书斋里发呆,满头满脑还是升堂前後的一幕又一幕。午後的阳光才刚好了一阵就让一片乌云给罩住了,天阴阴的,起了一阵凉风,却迟迟不见落雨。风透过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桌上的书册被翻得“哗啦啦”地响。
“今日公堂上一见,严大人风采依旧啊。”
轻松的调笑声在一片寂静里传进耳,严凤楼闻声回头,看到了倚在门边的顾明举:“你来干什麽?”
“严大人。”他口中尊一声“严大人”,人却还依旧懒洋洋贴著门框,提著鸟笼,逗著鸟儿,全然不见一点正形,“你是七品南安县丞,我是正四品中书侍郎。见了我,你至少该起身向我行礼。”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学堂里的夫子手把手教著方入学的幼童。
心情本就抑郁,见了他,更添一层烦躁,严凤楼扭过头去不愿同他浪费口舌。顾明举见了,垂头无声笑一笑,举步走到书桌前:“啧啧,我走过那麽多府县衙门。按理,你这南安县不是最穷的,但是你这县丞府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书架上的书多得放不下,你也不该放地上。就算无钱请人做个新的,至少也该找人把这旧的好好修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