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爱与阎魔爱
深沉的夜模糊了人的感官,村民们举着火把赶路,自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前行中的某个瞬间,天上的月光大盛后恢复了常态。
清彦用一层透明的月光织成的布,罩在了这些人的眼前。
而呆在了小庙里,正分食着一块饭团的两人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女孩小口的吃着手中的食物,当眼神落在了男孩身上时,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会带出些许的笑意来。
注意到这抹笑的男孩,会露出同样温柔的神色,他用着略带兴奋的语气说,再有一年,他们就可以结束这躲躲藏藏的生活。
对未来的畅想,让两人的脸庞上绽放出了幸福的光彩,他们以着亲密的姿态靠在一起,约定要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从远处“看见”了这一幕的清彦被脚下纠缠不清的藤蔓给绊了一下,在即将摔到地上时,他抓住了从空中垂下的一条薄纱飘带,重新找回了平衡。
——等一下,这么小就互定终生了吗?
清彦有着刹那的恍惚,在远离了熟悉的环境后,过去很少能够注意到的不同之处浮出了水面。习惯了万屋那些朝气蓬勃的审神者们,清彦几乎不会把他们和“英年早婚”联系到一起。
可外面的世界并不一样。
贵族们还好一些,生活环境更为舒适,有着充足的食物获取足够的营养,即使是生病了,也可以请来医师或者阴阳师,再加上这个群体本就对着长寿有着一定的追求……
相比于平民而言的优渥条件,理所当然的延长着他们的生命。
但平民就不一样了。
他们就像是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野草,辛勤的工作着一天又一天,却可能因为突然的一场大雨或是冰雹熬不过这一年。他们会早早的结婚生子,在清彦看来还应该是上学的年龄,就已经成为了某个孩子的父亲或是母亲。
可他们自己,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清彦突然就想到了自己。
如果他没有代替某个人成为十二生肖的“神明”,那等待着清彦的,也许就是递到眼前的一纸婚书——辉夜姬的流言,帮他这个从未正式出现在平安京的藤原家贵女扬了名,即使更多的人觉得这是月辉商行的炒作,他也间接地跟着拥有了不小的名气。
况且他的姓氏,还是大名鼎鼎的藤原。
有不少小家族的人眼馋着“藤原”的姓,即使迎娶回去的是个刚进门就吐血死掉的新娘,红事瞬间变白事也无法阻挠他们那一颗“上进”的心。
清彦:幸好我“死”得早。
他愿意长时间的女装,更多的是考虑到了名夜竹死前的爱意所传递过来的亲情——期盼着孩子健康长大的遗愿,清彦愿意帮她完成。
但身体好了后就别想清彦再女装了,他受够了那些穿起来极为麻烦,左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衣服。
冬天他还能勉强接受,夏天穿那么多,他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怕冷和捂出痱子是可以共存的,忘周知。
被这么一打岔,清彦抵达现场的时间明显晚于了愤慨的村民们,他们将面露惊恐的小情侣团团围住,火光映着他们的脸,宛如从地狱里刚爬出来的鬼怪,要把活生生的人撕成小块吞食干净。
被男孩护在了身后的女孩面无表情,她这“冷静”的表现,让村民们更是坐实了她妖怪的身份,他们用着最为狠毒的言语骂着对方,将土地欠收这一口大锅扣在了女孩的头上。
清彦安静的注视着这一幕。
这种放在了未来惊世骇俗的场景——这话也不能说得过于绝对——在此时此刻的岛国来说属于平常。人命可贵,但在这些人的眼中,被划分到“妖怪”那一侧的女孩,怎么死都不足惜。
他们要把六年前那没有完成的仪式补上,为了让山神不再暴怒,为了让今年能够安然的过冬,他们还要连带着女孩的父母一起,用这一家三口的生命,保佑着他们之后日子的安宁。
身上带着伤的、脸上挂着十足老态的夫妻,去算年龄的话,也就是不到三十岁而已,可时光对他们分外残忍,饱经风霜的皮肤和粗糙的手掌脚掌,说他们有五十岁都不为过。
他们的眼中满是哀求,想要重新回到“人”的那一边去,可村民哪里会如他们的愿,用脚踢用木棒砸,硬生生的给他们冠上了“妖怪”之名。
女儿是妖怪,当父母的还能是人?
多么无懈可击的逻辑,或者说,他们只是随意的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反正这一家三口终究是要死的,那在这三人死之前给自己找好正当理由,日后和别人说起时,也能够骄傲的挺起胸膛。
他们可是杀了妖怪的人!
这对于一辈子都生活在小山村里,很少能够与外界接触的人来说,是能够说上数十年的谈资。
——这群人已经疯了。
看着那一对对被疯狂填满的眼珠,清彦动了动手指,在村民们把铁锹挥向被绑起来的一家三口的后脑时,他用月光布上的幻影,替换了这三人的存在。
被捆起来放在了一旁的夫妻被清彦这暗中施展的手段吓了个半死,他们把女儿藏在了身后,哆嗦着全身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惊恐的看着那些村民对着空荡荡的地面又打又骂,还有不少人提着应该“沾了血”的铁锹,去更远一些的地方挖坑。
那就是给这一家三口准备的埋骨之地。
爱感受着从父母身上传来的暖意,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放开了她的手,抛弃了要永远守护她的誓言的竹马。
在周围人的劝说下,还有这来自父亲的失望眼神的打击,这瞒下了其他人整整六年,每天都要趁着夜色来给爱送吃的仙太郎,心里到底是胆怯站了上风,他握着不知道谁塞进手里的锹,成了扬土之人。
村民们抬着空气,为妖怪终于死去而开怀大笑;仙太郎看都不敢看坑里的尸体,朝着里面铲了两锹土后跪在了一旁干呕大哭。
其他人似乎接受了仙太郎这懦弱的表现,体贴的接手了剩下的工作,用土将坑填满后,念叨着“山神大人一定要保佑我们”的话,拿着火把沿着原路回了家。
爱能够听见村民口中对着自己的抱怨,都是因为她没有老老实实的去死,害得这些年的收成不好,差点就要活不下去——所以为了让你们活下去,我就应该去死吗?
还有仙太郎……
说好的要永远守护着我,说好要一起离开这里……结果就那么轻易的松开了手。那迟来的眼泪,到底是为了谁而落下?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呢?
在女孩那平静的表情之下,翻涌的是被黑暗浸染的情绪。
单纯的人黑化,要说难是挺难的,但容易也是真的容易。
近距离感受过刀剑暗堕的清彦,对这一幕极为熟悉,他用一缕月光缠在了女孩的手腕上,轻轻的拽动后,不出意外的收获了一张被他的容貌震惊得半天缓不过来的小脸。
——今天又是用盛世美颜惊呆他人的一天呢。
“山神大人,是山神大人吗?”
只听“扑通”两声,爱的父母跪在了清彦面前,他们不停的朝着清彦磕头,将自己能够活下来的功劳全部推到了山神的头上。
清彦避开了来自他人的叩拜,这礼太大,他受不得,“沿着这条路下山。”
他用扇子朝着月辉商行的木屋方向点了点,“到时候会有人告诉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死而复生”的一家三口是不可能再次出现在山村里。
只要他们敢露面,村民们就敢这把三只妖怪再打死一遍——反正都死了一次,而且打死的时候也没有很费劲,那打死第二次不成问题。
“您、您是谁?”
被父母拉着手离开的爱踉踉跄跄,扭过了头去看清彦,她不相信这人是山神,她在小庙里躲了六年,神明都没有现过身,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跑出来。
“嘘。”
清彦露出一个如月般清浅却又高贵的笑容来,“你马上就知道了。”
他的身形就像是被什么擦去了一般逐渐变淡,等到爱第三次回头时,刚才那还站着“山神大人”的树枝上空无一物。她只能带着满心的疑惑,被父母拽着去了神所指明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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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陌生人当成了神明侍者,莫名其妙就被跪了半天的爱染和五虎退分外懵逼。
爱染给五虎退使着眼色:这怎么回事,这该怎么办?
五虎退则是往清彦的方向看:大人,清彦大人,您趁着我们睡着都去干什么了!
“先给他们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
清彦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愉悦,“你们有注意到那女孩的长相吗?”他带着点炫耀的语气说,“不觉得和我很像吗?”
而且那副瘦瘦小小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身体差到天天都在吐血的他自己。
两位付丧神沉默不语,他们似乎是懂了为什么清彦会揽下这麻烦事的原因。爱染注意到了三人身上沾染不少了脏污的衣物,从柜子里面翻出了备用的款式,递到了他们手里。
“去里面换一下。”
他指指木屋的一角,走出去后还帮忙把门给关上。
五虎退翻了一下车上放着的食物,拿出一袋需要泡水才能咽下去的面饼,准备等那三人出来后给他们。
“清彦大人,他们是附近山村里的人吗?”爱染低声问着清彦,“那女孩看着不太对。”
“是。”清彦干脆的点头,“昨晚你们两个睡下后,我没事出去逛了逛,发现一群人准备把这一家三口杀了献给山神。”
“然后您就把他们救了下来吗?”爱染了然的点头。
“因为那女孩要是死了的话,唔……”清彦想了想,拿不在此处的加州清光举例,“堪比我当场在清光面前死掉后造成的后果哟。”
爱染目瞪口呆,他回忆着刚才看到的那营养不良的女孩,怎么都无法把她和清彦所说的内容联系到一起。
五虎退也被这话给惊到,“我没有感受到那孩子的灵力啊……”他带着困惑开口,“感觉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药研暗堕前你们有发现他的不对吗?”
清彦信手拈来,用事实让他们闭嘴,“哪有人没事想着黑化的,兔子被逼急了才会咬人,仇恨与死亡混合出的绝望,能够激发出她真正的力量。”
要是没有把人给救下来的话……
清彦垂眸,那村子大概会不复存在。
“我明白了。”
爱染若有所思,“月辉商行有承包土地,用以种植作物售卖或是提供给自家的商铺,我之后会把他们安排到较远的地方,给他们一家三口提供着平和的生活环境,不让那女孩真正黑化,影响过大。”
“对她的父母来说,这样的做法可以。”
点点头同意了爱染的做法,清彦给五虎退说,让女孩在收拾好自己后过来找他,“我倒是有着其他的想法,就看那女孩愿不愿意答应了。”
“是,清彦大人。”
五虎退朝着清彦浅浅的一笑,提着装有面饼的袋子向着木屋走去。他对着那三人的态度是带有温柔的疏离,不过这样平和的态度,对于爱的父母来说,更像是神明身边的侍者下凡。
就连给他们的面饼,都是白面做的,内里洁白,烤得喷香。
几乎没有吃过这么精细食物的夫妻,对着五虎退的态度愈发的谦卑起来,他们捧着面饼,三人只占了木屋最角落的位置,珍惜的吃起来。
食物带来的满足感抚慰了恐慌的内心,一家三口紧紧的靠在一起,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
把自己的亲生孩子献给山神,对这对夫妻来说是极大的打击,躲在山上小庙里的爱足有六年没有见过父母,和记忆中的相比,眼前的两张脸苍老了不少。
虽然我是被你们交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