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平安京的清彦,先是挑了个安倍晴明在家的日子,拎着满满一盒、丰盛得不可思议的美食拜访了对方。

当然,时间选在了晚上。

穿着一身更为轻便舒服的狩衣,安倍晴明毫不意外的听到了门被敲响的声音,他的式神藤娘去开了门,意外的发现,今日的“访客”不再是那孤零零的一只木盒,而是多了一个人。

想起了晴明的叮嘱,藤娘往旁边错了一步,矮下了身子向清彦行礼,“主人已久候多时。”

清彦把木盒递给了对方,跟在了式神的身后,见到了大多数时间是靠着信件交流的笔友安倍晴明。

这人朝着清彦招手,语气中还带着几分的催促,“怎么现在才过来?我这温好的一壶酒都没了温度。”

“耽误了一点时间。”

没有深入解释的意思,清彦坐在了晴明的对面。两人都不是什么标准坐姿,怎么舒服怎么来,藤娘托着清彦带来的食物时,就看到了这让她觉得眼睛一痛的画面。

这……这到底是晴明大人被别人给带坏了,还是他带坏了别人?

问题在脑中回荡,藤娘不得不承认,原因大概是后者。

等到藤娘摆好小碟后退下,清彦才饶有兴致的开口,“你家的式神和别处的不一样。”

“哦?怎么个不一样?”晴明挟起一块酱牛肉送入口中,那醇厚的滋味刺激着他的味蕾,让吃了数天清汤寡水的阴阳师感动不已,“你家的付丧神最近都不来送吃的了,我想这一口肉不知道想了多久。”

“比其他的式神更像人吧。”

清彦回道,说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话。”原来我对于重新变回人的渴望,已经达到了“像人”这一特征都变成了优点的地步吗?

安倍晴明深深的看了清彦一眼,没有接话。

他们二人很有默契的跳过了这个话题,谈起了不久前晴明错过的那场烟花,据说事后夏日祭结束的第二天就有人去和月辉商行谈,希望他们能够承办下一年的祭典,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献上一场同样精彩的烟花盛宴。

然而月辉商行一口拒绝。

这些天里,外界一直在猜测月辉商行拒绝的原因,最后竟然神奇的归结到了商行供奉的那位“辉夜姬”的身上,大概是仙女任性不愿与民同乐,所以要求月辉商行拒绝了这有着天大好处的邀请。

清彦:???

我可不背这个锅。

但相信这说法的人太多,为“辉夜姬”的存在又笼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谣言四起,清彦明显的发现,自己对于月光的掌控力更上一层。

这也算是意外惊喜了。

“你要是觉得遗憾的话,我可以让人专门为你放一场。”

清彦勾起了嘴角,调侃着晴明,“不过那样一来,全平安京的人都会以为‘辉夜姬’是落到了你家来,要有心理准备才行。”

“不,遗憾就是遗憾,没有圆满它的必要。”

安倍晴明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清彦的好意,他作为阴阳师就是个足够鲜明的靶子了,没有把自己和月辉商行扯到一起的想法。

况且晴明很是满足眼下的生活,没有特意想着去改变什么。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别人看来他安倍晴明就是个随波逐流,并且顺风顺水的走到了高位的人。晴明也乐得向其他人展示这样的形象,老天怜爱傻人,他宁愿被他人在暗地里嘲笑,也不想要去当一个公认的聪明的人。

毕竟聪明的人死得早,不是吗。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要让其他人知道他们的话题无聊到这种程度,怕是会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难以置信。

难道不应该聊一些什么高深的符咒,或者其他那些普通人听都听不懂的事吗?

可那只是外人眼中的阴阳师,他们所想象的安倍晴明。

对于安倍晴明本人而言,能够有个闲暇时说些废话的友人,比那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更加有趣。

“对了,我要离开了。”

两人的小型聚会进行到了末尾,清彦把玩着扇柄上垂下的细穗,很是随意的开口,“再过几天,我应该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消失了。”

安倍晴明早有预感,并不感到意外。

小小的平安京能够将这人困住,也是托了之前清彦身体的福,晴明只是有些唏嘘,也在为清彦总算能够离开而感到开心。

离别才是属于人类的常态,只要还活着,就会不断的上演。

“那我以后岂不是再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

晴明叹气,用着不着边际的话语冲淡着分别的情绪,“妖市一年只开一天,没有了这些,我怕是要郁闷很长一段时间了。”

嘴角抽了两下,清彦明白这人是故意的,“别在这里装可怜了。”

他把一枚印章放在桌上,推到了晴明的手边,“最近城里新开了几家店,不巧,都在月辉商行的旗下,味道是没有你现在吃的这些好,但没有了第一,第二应该也足以应付你了。”

“原来我就只配被应付了事吗?”

晴明的眼中带着几分怨念,“看来还是想办法去拐几只会做饭的妖怪回来更现实,你觉得是狐狸老板好,还是荒川之主好?”

“我推荐你一个菜系拐一只,否则一整年都吃同样的东西,就算再美味也足够你吃出心理阴影来。”

清彦微笑,给出了成年人的共识,“小孩子才做选择,都这么大的人了,当然我都要。”

安倍晴明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又不傻,要是真按清彦的话去做,他这野趣盎然的小院不知道还能不能保持原样。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端起了酒杯,晴明凑上前去,用装满了酒液的杯子,与清彦那只一整晚都没有动过的空杯相碰,“遇到了有趣的事情记得写信告诉我,让我也开心一下。”

“你懂的。”

他朝着清彦眨眨眼,一口将杯中的酒全部喝光。

“真是恶趣味啊。”

清彦挑挑眉,“难怪你不在别人的面前露出这样的模样,我们晴明大人的偶像包袱还挺重,确实是想不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倍晴明嘴角轻轻的向两边提起,内敛又纯洁。

.

五天后,藤原辉夜安静的死去,对他的死讯唯一有着反应的是,是藤原家的家主,那握不住的杯子在地上滚了数圈,撞到了桌角后才停下。

“死了?”

藤原家主喃喃自语,仿佛一瞬间老了数岁,“死了也好……”

清彦隐在旁边,静静的注视着他几乎没有怎么见过面的“父亲”——他暂时也找不到适合着对方的代称,索性这称呼就和“母亲”一样,在清彦的生命中存在感都不是很强。

花鸟卷胡桃在离开前曾和清彦彻夜长谈,两人对名夜竹是否爱着清彦,她辛苦诞下的孩子产生了异议。两人谁都没有说服对方,胡桃所说的“深爱”,在清彦的眼中实属是白日梦。

他不否认名夜竹对他产生的、母亲爱着孩子的“爱”,但这份爱意,更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猝然诞生却无法触动清彦的心。

要说最爱的话,还是对藤原家主的吧。

清彦静静的想。

为了这个男人,名夜竹从妖怪变成了人类,用漫长的生命换取了短暂的陪伴,将自有抛开,变成了高墙大院里的一只被剪短了翅膀的鸟雀。

个人有着个人的选择,清彦自认为除非是当事人,没有资格去评断一段感情的对错。在死之前,名夜竹发现自己不爱了,选择将一切都留给她唯一的孩子。

那眼前的这个男人呢?

他有了心爱之人,却因为外界的流言疏离起了爱人,以为只要是不去面对就可以当做没有看见——这自欺欺人的本事和付丧神如出一辙,清彦很是佩服他们那勇当睁眼瞎的本事。

然而在爱人死了后,藤原家主又找回了过去那份热烈隽永的爱,他在清彦的身上寻找着名夜竹的影子,把欠缺的一切补给了清彦,用蹩脚的方式进行着补偿。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爱着你的,会回应着你的爱的那人早已死去,你所补偿的到底是谁,是你爱人的孩子,还是做错了事的自己?

这些疑问,都随着“藤原辉夜”的死亡而终结。

清彦早已推测出传播着“辉夜姬”谣言的人是藤原家主,名夜竹是妖怪的身份或许很久之前被察觉,因此,这位家主选择了用人言堆出一个妖怪的做法,想要将人类的身份从清彦身上剥离。

虽说落了付丧神几步没有成功,但清彦还是谢谢他的好意,那属于“辉夜姬”的力量与鬼的本能抗衡,给了他喘息的空间。

所以,就这样吧。

他起身,把给自己灌下了不少酒的藤原家主抛在了身后。从现在开始,世上只有名为清彦的鬼。

“清彦大人。”

付丧神动作极轻的落在清彦的身后,他们从这几天来自审神者的吩咐里,察觉出了他要离开的意思——不,细细想来,从一开始审神者就没有隐瞒过这一点。

他早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不过当身体不再是拖累后,脚步更加的轻快。

“我会给本丸,还有你们每一个,都留下足够用上数年的灵力。”

清彦将他住了十多年的小院收入眼中,池塘里曾游着一尾银红色的鲤鱼,树上曾经斜斜依靠着散发出桃花香气的妖,还有那只不定时翻过院墙,喵喵叫着在他这里蹭吃蹭喝的猫妖……

接下来,清彦准备把审神者的身份从自己的身上剥去,将本丸的入口固定在一块令牌上,付丧神与他各持一半。

这样一来,即使“藤原辉夜”死了,他住的小院被推平,付丧神们也依旧可以通过令牌来往于平安京与本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