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文笑嘻嘻啜了一口茶:“戆囡囡,这叫社会大学,社大,晓得伐?”
顾阿婆端着一缸子盐渍过的新鲜杨梅上来,笑道:“什么大学不大学的,会做人就会做事,天生的。你们兄弟两个随了你们老子,做事顶真,要不然他一个踩三轮车的穷鬼,怎么能被方老板看中了送去学开车,还养活了你们四个小赤佬送你们去上学。唉——”
眼看外婆又开始忆苦思甜,跟着就要念叨顾家后继无人,斯江赶紧搂住外婆的脖子撒娇:“我看阿舅姨娘是因为长得像外婆才好的,长得好看就讨人喜欢,在哪儿干什么都顺顺当当。哎呀对了,阿舅,大姨娘不是说要从广东发一批新货回来的吗?到了吗?”
景生抽出入库的账册:“对了,早上为民爷叔来说上个月两款数目不对的衬衫是因为记错了货号,长袖和短袖的他写反了。爸你来看一下,是这两个。”
顾阿婆心思立刻移到了儿子女儿的新生意上,虽然不识字,也凑过去盯着账册看得很投入。
“赵彦鸿老板那个服装厂靠谱不靠谱啊?那个衬衫我看做工一般般,线头老多的,件件还要花那么大功夫剪线头。店里的棉布才卖七角八分一米,一件衬衫最多一块洋钿的布钱,他们工厂怎么做一件衬衫要四块五?广东人心眼多,最会杀熟,老大你要跟南红说,不要不好意思,货比三家不吃亏,之前杭州那个服装厂做的大衣我看就蛮好,离上海还近,运费也能便宜点吧。”
“现在七毛八哪里买得到?”顾东文笑起来:“老太太你那是前年的价格了,现在一米布就要一块三,人家厂房要付租金工人要开工资,生产线也是钱买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水费电费食堂那样不费钱?何况这棉布按照南红的要求还先下过一潽水。”
“哎!下什么水呀,这不又要多缩掉好多布头?”
顾阿婆拍起台子来,好像水洗过损失的布料都是她身上掉的肉,肉麻得(心疼得)连杨梅都顾不上吃了。
为了证明姨娘的决策不会错,斯江笑道:“外婆,今年样样都涨价了,我二妈昨天买了双新皮鞋,上个月标价二十五块六,这个月涨到三十块八毛,营业员说原材料一直在涨,要是再不买,过几个月说不定要卖三十五块,我二妈一想,现在买还赚五块,就买了,回来又懊悔得要命。”
“唉,样样都在涨价,猪肉现在要一块五毛五了,想想囡囡刚搬来的时候,七角洋钿一斤肋排骨,还不用肉票。回过头想想,那个时候乱归乱,也有好处的。等等,老大,这个月的副食品补贴领了伐?”顾阿婆又想起这件大事来:“一个人八块钱可不是小数目,马上月底了,千万别忘了,嗳?不对,这个月到底领过伐?领了?没领?我怎么稀里糊涂的了。”
“老早领了,最后一点拿去买了五斤蛋三斤肉,前天跟你提了一句,你还说知道了。”顾东文把老太太按回座位上,塞了一个杨梅给她,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大团结出来,数了六张交给景生:“你不是说斯江凉鞋小了?明天礼拜天你们去买,给你自己也买一双。”
斯江一愣,脚趾头尴尬地在拖鞋里动了动,十六年了,爷娘寄回来的生活费还是三十块一个月,现在肉价涨了一倍,衣服鞋子什么的更贵,一直是阿舅和外婆在贴补。她进了初中后就背着所有人暗地里记了一本账,想着等将来自己工作挣钱了,无论如何至少要十倍地返还。
当家才知柴米贵,斯江记账后才学会节约。大舅舅小舅舅每个月各给她五块钱零花钱,她能省下三四块,加上四处投稿得来的稿费,去年一年好不容易存了七十几块,关键时刻派派用场,一眨眼钱就没了。先是阿舅阿哥外婆斯南斯好的生日礼物都从“小金库”里出,这个钱斯江出得心甘情愿还特别舒坦自豪,其次同学之间过生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送贺卡还总会送点小礼品,说是小礼品,她收到的也都是四五块钱的成套书籍或进口文具,有进就有出,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要还的人情一年算下来也要四十几块,这笔大钱真让她烦恼又无奈,总算明白景生为什么从来不收同学们的礼物了。再有平时给斯好买点零食小玩具,给斯南寄点新款文具,一两毛钱随手出去不觉得,一年下来竟然也都要一二十块。
去年斯江就没舍得买新凉鞋,因为脚背薄,大脚趾稍微伸出去一点没啥关系,今年她球鞋穿三十七码,三十五码的凉鞋穿倒还塞得进,就是两只大脚趾头一路抠地太难为情,原本是想再熬一熬的,反正暑假不出远门,平时出门就穿拖鞋或球鞋,省下一双凉鞋的钱,能给斯南准备明年本命年要穿的六条红短裤,最主要还想给她买点李南用的那中特别卫生方便的卫生巾,七毛钱一包十六片,来一次用两包,一年就得十七块。但是她自己不舍得用,想给斯南用,想想她那个脾气,球鞋带子都是打成死结后直接套进去的,她要用月经带的话,天天肯定得跟四根带子打好几回架,最后动剪子都有可能。那个卫生巾李南给她用过一片,她第一次不会用,一紧张贴反了,差点在厕所间里哭出来,但方便是真的方便,就是每片只能用一回就丢实在太可惜。
景生接过钱,数出一半还给顾东文:“我跟六十三号摊头的阿毛哥说好了,去他那里买,十块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