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谨快步又走回到门扇前,语气也冷了下来,不怒自威地对着门外的倪公公说道:“开门!”
他抑制着去敲门的冲动,心口怒意翻涌。
“太子殿下,您好好休息吧。”隔了一扇门,倪公公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恭敬中又带着几分疏离。
顾南谨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孤要见父皇!”
倪公公沉默了。
顾南谨再次重复道:“孤要见父皇!!”音调拔高了三分。
又是一阵沉寂,门外静悄悄地,沉默不断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另一边的倪公公才道:“太子殿下,小人会去转告皇上,但……”
但皇帝愿不愿意见太子,那就要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了。
顾南谨干巴巴地说道:“孤明白。”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接下来,就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外面再没有一点声息。
屋里屋外,静得可怕,唯有庭院里的细雨声簌簌落下。
顾南谨独自留在这间寝宫里,烦躁地来回走动着。
直到一盏茶后,门外才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朝这边临近,越来越清晰。
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
手执银白拂尘的倪公公出现在门外,对着顾南谨施了一礼,道:“太子殿下,皇上有请。”
他的身后还有两个高大健壮的锦衣卫。
顾南谨扫了一眼那两个锦衣卫,心里觉得嘲讽:这是怕自己逃跑吗?
可他面上不露分毫,从这间寝宫走了出去。
倪公公走在前面给顾南谨领路,把人一直领到了东暖阁的碧纱橱里。
皇帝病怏怏地躺在榻上,与顾南谨昨天看到的状态差不多,依旧是脸色蜡黄,精神不佳,宛如一个古稀之年的老者。
顾南谨走到了距离龙榻三步外的地方停下,给皇帝作揖行礼:“父皇。”
行了礼后,他直起了身,与龙榻上的皇帝四目相对,开门见山地问道:“父皇,您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抬了下手,倪公公立刻意会了圣意,将皇帝扶坐了起来,另一个圆脸小內侍在皇帝的身后放了一个大迎枕。
皇帝叹了口气,对着顾南谨露出一个慈爱而疲惫的笑容:“康鸿达和楚家的事你知道了吧?他是奉了朕的口谕行事。”
顾南谨:“……”
“太子,朕快要不行了,以后大齐的将来就靠你了。”皇帝的声音十分虚弱,神情慈爱,一派慈父心。
他的情绪有几分意动,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因为病重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幽深浩瀚,眸底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
他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嗓音变得沙哑沧桑:“太子,你九皇叔势大,又有兵权在握,现在朕还活着,还能挟制你九皇叔一二,一旦朕去了……咳咳咳……”
皇帝因为情绪激动,垂下头把拳头放在唇畔,连续咳嗽了好几下。
倪公公赶紧给皇帝抚背,又递了一方帕子给皇帝。
皇帝拿帕子擦了擦嘴,疲惫地继续说道:“一旦朕去了,你登基上位,势单力薄,恐怕就压不住你九皇叔了,届时,你有自信保住这大齐江山吗?!”
“你是朕的儿子,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片大齐江山。”
说着,皇帝的声音更沙哑了,连眼睛都红了,闪烁着泪光,一片忧国忧子之心。
碧纱橱里,烛影浮动。
烛火照在顾南谨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顾南谨怔怔地看着皇帝,薄唇微张。
皇帝抬手示意顾南谨噤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调缓慢且凝重地接着道:“太子不愿意当这个恶人,就让朕来当好了!”
“谨哥儿,你等着,朕会给你一个平稳的朝堂,也算是朕这个父皇对你最后的一份心了。”皇帝深深地凝视着顾南谨的眼睛。
听皇帝称呼自己为“谨哥儿”,顾南谨有所意动,眼睫颤了颤,眸光闪动。
他是今上的第一个儿子,曾经也享受过今上的慈爱,在他小时候,今上就是这么唤他的:谨哥儿。
直到先帝封了他为太孙,他才从“谨哥儿”变成了太孙,再后来,就变成了太子。
顾南谨的眼神有些恍惚,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仿如隔世。
皇帝的情绪很激动,几次哽咽,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道:“朕知道你怪朕,但是,现在,朕还是想为你做最后一点事……”
随着皇帝这情深意切的一句句,倪公公的眼睛也红了,默默地以袖口擦着眼角的泪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哀伤的气氛,浓浓地,压抑地,那种刻骨的哀伤如外面绵绵的春雨似要沁入人的肌肤中。
这一夜,细雨不曾停歇,如丝似沙,春日的细雨颇有一种“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意境。
雨从夜持续到天明,又断断续续,时下时停地延续到次日黄昏,这一天的京城显得分外萧索,不复平日的热闹。
连那些普通百姓似乎感受到了暴风雨欲来的沉重气息。
黄昏,雨停了,天空昏暗如一副水墨画,由水和墨在空中大笔绘就不同深浅的墨色。
在万众瞩目中,百余禁军将士骤然出动,封了宸王府,把王府的周围层层圈住,密密匝匝。
也唯有那细风带着树梢间的雨水飘入了王府的高墙内。
雨后的空气中带着浓浓的水汽,分外清新,王府里一如往常。
楚云逸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而且,只要一想到是因为他宸王府才会被围,他就变得有些焦虑,生怕他会连累到姐姐,连累到宸王府。
楚云逸从客院走出,朝着内院方向去,一路上无人阻拦。
内院本是外男不能擅闯的地方,可宸王府的内院女眷单薄,也就住着殷太后与沈千尘两个女主人。沈千尘是楚云逸的亲姐姐,根本就没什么好避讳的。
一路上都有下人给他行礼,可是楚云逸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脑子里想着自从去年他从老家回京后发生的事。
一年前的他,天真骄傲犹如一张白纸,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
直到残忍的真相一点点地在他眼前铺开,他才不得不直面,原来他的父亲、姨娘、长姐都与他曾经以为的不同,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张假面具……
他决议从武,一心学武,比从前要努力好几倍,想给沈千尘撑腰,也想帮父亲与姜姨娘补偿沈千尘,可是,他还太弱了,根本没给沈千尘帮上什么忙。
现在楚家落罪,他身为楚家的长子,一辱俱辱,他回楚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思绪间,他来到了正院的院门前,心里空荡荡的,一时陷入了一种颓丧的情绪中,觉得他真是一事无成。
守在院门口的小丫鬟屈膝给他行礼:“大舅爷。”
“喵呜!”四爪洁白的黑猫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轻快地跑出来蹭他的袍裾。
春天是猫掉毛的季节,只是蹭了两下,就在楚云逸湖蓝色的袍角蹭上了一簇簇黑毛。
楚云逸干脆俯身把黑猫抱了起来,抱着它继续往里面走。
温暖的猫贴在他胸口,似乎往他空寂的胸口注入了什么似的……
楚云逸步伐坚毅地穿过了院门。
下一刻,就听一阵清脆的笑声钻入他的耳中,如风铃摇曳。
少女的笑声让空气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
仿佛陡然间天空变得湛蓝通透,夹着芬芳的空气随风钻入他的鼻端,清新干净。
一门之隔,楚云逸就像从寒冬腊月穿越到了另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似的。
楚云逸再次停下了脚步,怀里依旧抱着黑猫,傻乎乎地循声望去。
不远处,一男一女正在亭子里面对面地下棋,一个着素净的月白色,一个是耀眼的大红色。
两人言笑晏晏,灿烂的笑容洋溢在沈千尘精致漂亮的面庞上,像抹了明艳亮丽的胭脂似的,光彩照人,而他那个平日里清冷矜贵的姐夫眉眼柔和得似要溢出潺潺春水来。
楚云逸几乎呆住了,感觉没什么真实感。
宸王府不是被禁军给封了吗?!
姐姐、姐夫怎么是这种反应!
他差点没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黑猫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身子,“喵”叫了一声,引得亭子里的两人朝他看来。
楚云逸这才回过神来,抱着猫继续朝那个八角亭走去,走到了亭子外,先讷讷地叫了声:“姐姐,姐夫。”
顾玦微笑颔首,沈千尘随手指了指她右手边的石凳:“坐。”
楚云逸没动也没坐,忍不住道:“姐,还是让我回去吧。”
就是个傻的!沈千尘直接翻了个白眼。
“……”楚云逸惊了。
他就没见过哪个王妃像他姐这样的。
偶尔他会莫名地从他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他在军营感受过的子味,就像此刻!
楚云逸下意识地去看他姐夫的脸色,却见顾玦依旧眉眼含笑,别说是嫌弃,姐夫似乎还觉得姐姐这样子很有趣。
楚云逸呆了呆,有些酸溜溜地想着:也是,他姐也就会对他这样,对着姐夫时,她就是个小甜心,把她的爪子藏得好好的!
沈千尘没好气地问楚云逸:“你回去做什么,被关起来吗?关了一大家子还不够,你还要自己凑过去吗?”
楚云逸无言以对。
沈千尘训起弟弟来一点也不客气:“果然是个傻的,就这样,你还要从军呢!”
“怎么?明知道前面有敌人的陷阱,你还要带兵过去自投罗网啊,那跟着你的士兵们还真可怜!!”
“你这是自我牺牲,还是自我满足?”
沈千尘觉得这些话还不足以表达她的鄙夷,随手从棋盒里抓了一枚黑子朝楚云逸丢了过来。
其实,以楚云逸的身手,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接住这枚黑玉棋子的,但是他现在抱着猫,黑猫在他臂弯间不安分地扭动着,眼看着要用爪子去挠他的袖子,楚云逸只能左手抱猫,右手按住猫爪子,又不想那黑玉棋子砸地上砸坏了,就任由黑子砸在了他左侧肩膀上。
肩膀微微一动,黑子稳准地落在了他右脚的鞋面上,然后右脚一踢,黑子划出一个半圆的曲线,落入了棋盒中。
棋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琥珀差点没笑出声来,努力地绷住脸,若非场合不适合,她几乎要给楚云逸鼓掌了。大少爷的蹴鞠真是玩得不错!
琥珀还得看气氛,但猫就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