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走到门前时,女沙赫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但是她那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
“不要忘了,这是现在的你唯一可以登上王座的机会。”
“是继续做一名被敌人俘虏的落魄王子,还是成为新的波多雅斯之王,全在于你的选择。”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走出了房间。
守在门外的战士恭敬地向她行礼,她微微昂首,迈步离开。
月光照在这位年轻的女沙赫身上,她脚下的长靴踩踏着石地发出响亮有力的脚步声。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里面那个王太子是一个很有用的棋子。
只可惜那位据说象征着不详的美人王妃不知怎么逃了出去,没能抓到,不然也很有用处。
当初她毫不留情地下令屠城,是为了以此恐吓波多雅斯人,在波多雅斯人心里留下可怖的印象。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很有效。
若不是海上民血腥屠杀的沿海城市的做法吓到了王城中那些窝囊废贵族,这座王城还没那么快打下来。
但是攻下这座王城之后,她没有屠城,也禁止海上民滥杀城民。
一是因为她要告诉所有人,她言出必行,那些人投诚,她就不屠城。
二是因为她本来就没打算毁掉这座城市。
为了寻找新的居住地,海上民跨过无边无际的大海来到了这座肥沃的大地。
海上民不可能一直在海上漂流。
这里,就是她为她的子民选中的新的居住地。
她心里很清楚。
想要成为这片大陆新的统治者,想要征服波多雅斯,一味的杀戮是不行的。
虽然她的族民各个骁勇善战,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强悍的战士,但是比起人口高达七八十万的波多雅斯,海上民不到七万的人口甚至不足对方的十分之一。
所以,想要征服波多雅斯,得用些手段。
先是以强大的力量示威,让波多雅斯人惧怕。
然后可以适当的怀柔,拉拢那些愿意投降于他们成为他们奴仆的波多雅斯人。
紧接着,指使这些投降他们的波多雅斯人去攻击负隅顽抗的波多雅斯人。
因为,那位王太子是她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她打算利用那位波多雅斯王太子的正统之名,将帕斯特扶持上王座,削弱波多雅斯人对海上民的敌意。
打着正统的波多雅斯王的名义,她就可以毫不客气地攻打那些不听从王的命令的城市。
包括还在北方的那个王子,她完全可以给其定下违逆的罪名。
当然,帕斯特就算登上王座,也只是她所扶持的一个傀儡。
她才是波多雅斯未来的掌权者,实际上的波多雅斯之王。
她不认为那位王太子会拒绝她。
人都是自私且趋利避害的。
这是人类的本性。
所谓的亲情大义在真正的利益之前不值一提。
如同她那位将她当做继承人培养了十几年的父亲,海上民的前任沙赫,在有了儿子之后,为了从她手中夺回权利,一次又一次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如同她在发现父亲想要除掉自己后,毫不犹豫地反击,杀父杀弟,踏着亲人的鲜血和尸骨成为了新的沙赫。
她相信,那位王太子就算一时间有所犹豫,但是最终还是会选择对他自己有利的道路。
果不其然,在一夜过后,那位王太子让看守他的人传来消息,说答应她的条件。
女沙赫笑了起来。
就跟她所想的一样,那万人之上的荣光,没人会不想要。
既然帕斯特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人,女沙赫自然不吝惜向帕斯特示好。
她不仅撤走了之前负责看守他的守卫,还把以前服侍他的侍从侍女都给送了回来。
只是,在得知帕斯特将和那位女沙赫成婚之后,那些被送回来的侍从之中有一些人看帕斯特的眼神就不由得有些微妙。
有人甚至直白地在脸上露出不忿之色。
戴维尔王在与海上民的战争中战死,而王太子竟然为了活下去,要和海上民的首领成婚吗?
对于那些不忿的眼神,帕斯特视而不见,但是他忠诚的心腹侍从却看不过眼,毫不客气地训斥了那些人。
只是,训斥只压得住那些人的脸色,却压不住那些人的心。
“殿下……”
这位自小跟在帕斯特身边,与之一起长大的贴身侍从多少能懂得帕斯特的心情。
他知道,殿下答应和女沙赫成婚,并非是为了保住性命。
他想,殿下恐怕只是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舍弃。
不甘心被废除王太子之位。
他知道殿下心中对于王太子之位的执念,对于自己应该成为王的执念。
不甘心的怨愤蒙蔽了殿下的双眼和心,这才做出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选择。
他曾试图私下劝说帕斯特殿下,但是殿下似乎并不愿意听他的话,只是一味的让他退下。
他也只能无奈地闭上嘴。
……
虽然刚刚经历了战乱、且已经陷落在入侵者手中的王城此刻还很寂静和压抑,但是,在女沙赫一声令下之后,那些叛国投敌的波多雅斯贵族非常积极主动地为他们的王太子和女沙赫做好大婚前的准备。
对于这个婚礼,他们是最乐见其成的一批人。
只要王太子和女沙赫成婚,那么他们身上的污点就一扫而光,从此不再是背叛者。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投敌,而只是在效忠有着正统之名的王太子而已。
在即将成婚的数日前的傍晚,女沙赫突然出现在王太子宫所,一言不发地将帕斯特带到海神殿。
她一同带去的,还有三名投降于她的波多雅斯贵族。
往日里高贵典雅的海神殿如今已是一片萧条,进入其中之后,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片死寂。
哪怕已经过去许久,仿佛还能闻到这里残留着的血腥味。
信仰着风暴和混乱之神的海上民对于信仰海神的祭司不会有丝毫怜悯之心。
海神殿中坚守着信仰的祭司都已被杀死,留在这里的,是那些恐惧着死亡选择转而信奉风暴与混乱之神赛尔特的祭司。
大祭司早在城破的那一日就被海上民战士从祈祷之间里找出来,囚禁在海神殿一处的房间里。
女沙赫带着帕斯特来到那间囚禁大祭司的房子,将自己的短剑递给帕斯特。
她对帕斯特露出笑容,说:“去吧,我未来的夫婿,将塞普尔的大祭司的鲜血献给我。”
跟随在帕斯特身边的年轻侍从一惊,另外几名波多雅斯的贵族更是脸色一白,露出惊惶之色。
大祭司。
海神塞普尔在世间的代行者。
被所有波多雅斯人虔诚信仰着的存在。
王太子若杀了他……
帕斯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他和女沙赫对视了许久。
女沙赫眼神幽深,她目光如盯着猎物的鲨鱼,那灼热之下隐藏着的是冷酷、永无止境的野心和。
帕斯特沉默地接过了女沙赫递给他的短剑。
他的侍从呆呆地看着他,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看着帕斯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侍从的唇蠕动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帕斯特握着短剑向房门走了一步,女沙赫本欲跟上,但是她一动,帕斯特就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说:“不要跟过来,我不希望被人看到。”
女沙赫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神色,站在了门口。
帕斯特走进大门,他的贴身侍从紧张地追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房门在女沙赫以及其他人面前关上,海上民的战士露出讥讽的笑容,波多雅斯的贵族则是满脸惶恐,全部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
帕斯特在房间里待了足足一刻钟之久。
久到女沙赫不耐烦地皱眉,打算走进去看情况的时候,房门才终于再一次打开。
帕斯特迈步向外走来。
他的脸上只剩下冷厉之色。
他右手上的短剑向下淌着鲜血。
他每走一步,石板上就留下一个血红色的脚印。
年轻的侍从跟在他的身后,脸色苍白,步伐踉跄,目光满是悲痛。
女沙赫锐利的目光越过帕斯特的肩往屋里看去,当看见屋子里倒在血泊中的大祭司时,她露出满意的神色。
她走过去,抬起手,动作亲昵地擦去溅在帕斯特颊上的一抹血痕。
她对她既定的夫婿露出了笑容。
身为波多雅斯的王子,却亲手杀死身为波多雅斯人信仰领袖的大祭司——这件事足以让帕斯特从此身败名裂、被万人唾骂,更是会被海神塞普尔厌弃。
这就是她所希望的。
她要牢牢地把这个棋子抓在自己手中,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她要彻底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她要他除了依附自己之外,再也无路可走!
被女沙赫亲昵地握住手,帕斯特垂下眼,睫毛的影子落入他幽暗的眼底。
他眼角的余光看着自己手中的鲜血,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丝毫情绪。
…………
已是深夜时分。
结束了战争的王城是安静的,王城中心的王宫亦是如此。
王太子宫所的庭院中,帕斯特坐在凉亭下。
庭院中只有他一人,他静静地坐在石阶上,怀中抱着一把七弦琴。
沐浴在银纱似的月光下,他的手指轻轻地拨动起琴弦。
许久未曾弹奏,他的动作有些生疏,琴声也有些断断续续的,似乎有点找不到节奏。
但是没过多久,那修长的手指弹奏的动作逐渐流畅,在夜空中响起的琴声也一点点变得悦耳起来。
帕斯特低着头,他看着怀中七弦琴的目光中带着缅怀,透出一抹温柔。
他已经记了起来。
自己为什么喜欢弹琴。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很小,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小小的他总是喜欢趴在母亲膝上。
他已记不清死去多年的母亲的容貌,留在他记忆中的是母亲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拨动琴弦,让琴弦发出美妙动人的音乐。
明亮的日光之下,他趴在母亲膝上,在母亲温柔的声音,还有动听的琴声中,昏昏入睡。
悦耳的音乐在耳边回响着,为在母亲膝上睡去的幼小孩子的梦境里创造出一个五彩斑斓的瑰丽世界。
……
七弦琴的乐声在夜幕下回响。
它伴随着庭院中清澈的流水声,点缀着月光,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帕斯特的指尖轻轻拨过琴弦。
他就这么随意地坐在凉亭的石阶上,眉眼温润如水。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避开外公躲在一旁偷偷弹七弦琴的时候,那个意外出现在附近听到他的琴声的少年。
他听见了少年伴随着他的琴声轻轻哼出的歌声,悦耳的歌声和琴声交缠在一起。
当他拨开茂密的枝叶时候,坐在灌木丛另一侧陪鹿玩耍的少年回头看他。
湛蓝的眼眸像是倒映着晴朗天空的无边海洋,映出他的影子。
【根据传来的消息,未来的大祭司现在也已经在舒尔特城现身。】
……还活着。
当从那位女沙赫口中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帕斯特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好像是一直高高悬着的心脏缓缓地落了地。
好像是破了一个洞的胸口缓慢地愈合了起来。
好像一度变得坚硬如铁的心再一次柔化了下来。
帕斯特垂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弥亚还活着。
真好。
……真好。
这一年里,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他在漆黑无光的泥淖中挣扎着,却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