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生病这件事,竟然也跟郓王府失火一样传进了市井,连金枝买鱼的时候都听到了。同样传的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公主撞了邪,有说公主得了恶疾等等。不过这次,开封府并没有打击谣言,毕竟达官贵人生病这种事,没什么危害,尤其是一个公主,哪怕病死了,也影响不了什么。
李慢侯能做的,也就是站在茂德帝姬闺房前看看,凶恶的嬷嬷和好不容情的护卫甚至不允许他靠近。
而闺房中的茂德帝姬躺在床上,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反而觉着男人都是无情之人,无论他是一千年后的还是一千年前的。
来看过她的,主要是一些姐妹,出嫁的和未出嫁的公主。那些兄弟,有心的,遣妻妾前来,疏远的,遣侍婢前来。皇帝则派了御医来看过,派太监来抚慰罢了。皇家的情感,无非就是这样。至于其他人物,一个都没有,不是公主真的就没有一个朋友,而是茂德帝姬如今的身份,让人不敢亲近。她也曾病过,蔡京当宰相的时候,她父亲宋徽宗当皇帝的时候,无数高官显贵派自己妻女前来探望,带着丰厚的礼物,唯恐不能表达他们的关切之意。现在一个个则避之唯恐不及,无非是因为她父亲成了囚笼中的太上皇,她公爹成了贬谪下的佞臣罢了。
茂德帝姬看的很开,却也看不开,不然也不会一病不起。
那日从李慢侯口中得知自己的死法,他羞恼、耻辱之后,是深深的恐惧。夜里噩梦连连,后半夜出了一身冷汗,不及天明,就感到浑身乏力,大夫说是染了风寒,开了汤药,吃下去也不见好。
也许会这样一死了之,或许该这样一死了之,这样想着,茂德帝姬找人叫来驸马,交待起她的后世。
不几天,茂德帝姬真的死了!
得知死讯的第一天,李慢侯也很难受,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受,只是有种心爱之物丢失的哀伤。他还能照常工作,这几天一直忙着修理漕船,将船送去城外专门的船厂进行一次彻底的翻修,这艘船将伴随他们近十人南下江南,有任何损伤都是隐患。
李慢侯第一时间去了公主府,公主的灵堂设的很大,祭奠的人很多,他却不知道他能以什么方式去祭拜,问过府里的司承,说是府中臣僚要到最后一起祭拜。
此后数天,李慢侯总是睡不好觉,脑子昏昏沉沉,亲近之人死去,总会对他精神深层有很大触动,但这一次却没有,脑子空白一片。李慢侯开始对自己失望,他觉得他可能是一个生性凉薄之人。或许他对这个公主从来就没有动过感情,以前的种种暧昧,不过是对方特殊身份带来的猎奇。
对此李慢侯只是对自己失望,却立刻接受了对自己的这种反省。因为他本就不怎么相信爱情这种东西,认为不过是年轻时候对激情的一种朦胧的不清晰认识,一个独立的人,怎么可能爱上另一个独立的人,一个人可能连自己都不会爱,和谈爱别人,尤其是当这个别人还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没有任何无法割舍的自然纽带的时候,爱才是奇怪的吧。
李慢侯一直认为他早就将感情看的透彻,经历过背叛的他,早就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务了。
可为什么越是这么想,对自己就越是失望,或者是对人性的失望。
情绪复杂,让他整天做事都浑浑噩噩,却坚持去做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到了第三天,李慢侯依然觉得自己并不悲伤,还有点不相信公主真的死了,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因为感冒死了?不亲自看一眼,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信。
这一天,终于轮到公主府的臣僚去祭拜了,作为护卫之一,李慢侯早早就到了公主府。
按部就班的跟着众人,由公主府令上香,酹酒,其他人跟着叩拜罢了。
木讷的做完这一切,其他人起身的时候,李慢侯也起身,其他人走的时候,他却没走。
直到府令叫他。
“不该瞻仰遗容吗?”
李慢侯不解的问道。
府令道:“公主染了恶疾,不能让人见之。快些走吧!”
李慢侯还是没走,此时府令竟叹了口气自行走了,偌大的灵堂中,竟只剩下李慢侯一个人。
他此时什么都没想,绕过灵位、供桌,走向后面,一张上好的棺木摆放在那里,还跪着几个披麻戴孝的丫头,公主没有子嗣,连个戴孝送终的人都没有。驸马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前院招呼客人。
李慢侯眼里全无其他人,沉默的看着棺木,这里躺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她很聪明,地位尊贵,二十岁就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原本她应该在两年后死去,然后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行文字,在野史中增添许多传闻。而现在,史书中只会留下她的姓名,生死日期,甚至连死因都不会写。
她的故事呢?她鲜活的生命,她的哭,她的笑,她的忧伤,她的喜悦,谁会记得?
李慢侯会记得,记得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不,有十年就够了不起了。或许十年后的某一天,他会想起她,然后去她坟上送一束鲜花。
这么想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上前一步,趴在棺木上,哭泣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