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周氏上门认亲的时候,江敬武就找人打听了。
——当朝太傅郑骁云,恃才傲物,不苟言笑,连今上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更不要说那些大臣。
有传言称,因他性格古怪,极难相处,与朝中各派系均不沾边,反而受到重用,也是各派系争相拉拢讨好的对象。
甚至连阿瑾小时候都怕他。
这样恐怖的一个人,对待一个失散二十年的女儿,又能温和到哪里去?
如若不然,怎么可能草草就将她下葬?
更何况,柏秋当年身中剧毒。
他这么有权有势的人,会连自己唯一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根本就漠不关心!
当初江敬武查到关于郑芷烟的线索,柏秋就同他说了,找不到反而是好事——若那些人知道她没死,说不定会用更加恶毒的手法来加害!
小周氏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一家人,还没有出现,江敬武对他们的印象就已经很差了。
恨不得他们永远都不要来眼前蹦跶才好。
越想,心里越是着急,恨不得飞到正厅去。
若对方有一丁点儿对家人不利的表现,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一律赶出去!
没有想到的是,刚来到正厅附近,就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
江敬武虎躯一震,连忙脚下生风地冲了进去。
一进门,便见柏秋和几个孩子都在,阿嬷跟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坐在主位,此时,那老头正攥着手绢,老泪纵横。
阿嬷和柏秋脸色有些尴尬,孩子们更是绷直了后背,不敢说话。
江敬武:“???”
这、怎么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二十年了,”那老头胡子颤颤,开口说,“我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在我入土之前,能得上天如此垂怜!”
江敬武吃了一惊,想必这人便是太傅郑骁云。
阿嬷见他哭得真情实感,忙安慰他:“亲家,这是喜事啊。”
“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太傅刚说几个字,就又开始哭,“头几年,我是日思夜想,睡不着觉。因为我一闭上眼睛,不是瞧见那面目全非的尸首,就是瞧见孩子她娘……”
“我对不起她们娘俩。”太傅说着,却始终不敢看柏秋。
阿嬷拍拍他的手臂:“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多好,不但有女儿,还有五个外孙,是不是感觉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太傅破涕为笑,随即又沉沉叹了口气,看向她:“老姐姐,还是你通透些,我真羡慕你。”
“那你肯定要羡慕我。”阿嬷得意地说,“我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一个闺女,全是我给拉扯大的。眼下,孙子孙女加起来有一箩筐,最大的重孙子都五岁了。”
“四世同堂,一看你就是有福之人。”太傅捏着手绢,瞄了柏秋一眼,似乎有些紧张。
柏秋根本不认识他。
但见他哭成这样,也有些不忍心,便礼貌地朝他笑了笑。
谁知,老头竟激动地一把捂住心口,用力吸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随即,泪水又不停地滚落,几十岁的人了,居然当着几个孩子的面儿,哭成这样一副又委屈又心酸的模样。
起先他根本不敢看柏秋,见柏秋一直瞧着他,才鼓起勇气似的,遥遥与柏秋对视。
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看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像一个做错事的人,想要弥补,又觉得自己根本不配。
“烟儿,阿爹来的太晚了。”太傅胡子不停地抖着,“你怪我吗?”
柏秋也有些触动,可是,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
毕竟他喊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而她根本不记得这个人,自然也感觉不到什么亲情。
“对不起。”柏秋如实说道,“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闺女竟然和他说话了!
太傅更加激动,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听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都没关系,知道你还活着,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柏秋礼貌地点点头。
气氛有些尴尬,江敬武适时站了出来,拜见岳父:“想必这位便是太傅大人罢?草民江敬武,见过大人。”
他方才观察了太傅许久,此时太傅也在打量他。
见他不卑不亢,甚至有些嫌弃自己,太傅擦擦眼泪,挤出一丝微笑,问一旁的阿嬷:“这是我女婿?”
阿嬷点点头。
“一家人,何必那么见外?”太傅这才说道,“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
江敬武便说:“您说笑了,居家过日子,何来辛苦一说?”
还敢怼他,对他怨气不小嘛。太傅心想。
“你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太傅也不与他争辩,只说,“刚来沬州几年,便挣下了不小的家业,不少人都说你善于变通,是把经商的好手。”
江敬武还没理清楚他这话是褒是贬。
就又听见他献宝似的说:“我在沬州也有些产业,过些时日,便尽数转交给你,权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怎么样?”
江敬武:“不不不,这如何使得?草民受之有愧。”
“我就烟儿一个孩子,你不要,也是平白让旁人抢了去。”太傅直来直去的,“明天,你跟我到府上拿地契和账簿。”
江敬武:“……”
这真是传说中恃才傲物,不苟言笑的太傅?上来就送钱送铺子,别是假扮的罢?
“再议,再议。”江敬武连忙引开话题,“太傅大人可曾用饭?”
太傅虎目一瞪,说道:“你一直叫我太傅大人,是不是在挤兑我?”
瞄一眼旁边的柏秋,太傅又拿手绢去拭眼角。
“我知道,都怪我当年刚愎自用,眼高于顶,一心想着报效朝堂,却忽略了我儿,才导致这样的后果。”说着,哽咽一声,“你们心里怨我,也是应该的。”
“没那回事。”江敬武看看自家夫人,见她仍似平时那般清冷,便知道太傅这招对她没用。
江敬武自然要跟她统一战线。
所以,只客气地劝了句,其余什么都没说。
“那你怎么不喊岳父?”太傅却倔强地说,“给你东西也不想收,摆明了瞧不上我这个老头子。”
“岳父。”江敬武直接喊了一声,来堵他。
反正喊一声又不会少块肉。
太傅还是不甚满意,但至少不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了-
“这几个小娃娃,还没有人给我介绍一下呢。”太傅目光瞧向兄妹几个,定在阿柔身上,“这个丫头,长得和烟儿年轻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说着,叹一口气,抱怨似的说柏秋:“还非说我认错了,光看她,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你就是我家烟儿。”
都说她们娘俩长得像,柏秋便不再反驳,介绍:“这是老四,闺名唤阿柔。”
阿柔朝他行了晚辈礼,虽然没有喊他外公,但老头仍然高兴得不得了,一直在笑,眼睛都要眯到一起了。
柏秋接着将几个孩子都介绍了一遍,太傅连连点头,又说:“外公给你们都准备了见面礼,等会儿就让人抬过来。”
说完,便打量他们几个,越看越喜欢,又怕吓着他们,于是各问了他们一些简单的问题来缓解尴尬。
毕竟是太傅,知识渊博,学富五车是基本条件。
阿林和他说了几句话,顿觉受益匪浅。太傅一看这儿还有个好学的,当即如遇知音,拉着他当场指导起来。
又得知他老师是柳汝新,满意地点点头。
说道:“柳汝新这个人,一半道一半儒,为人坦荡,文章浑然大气,有大家之风。只一点,实在太懒了,你可不要学他。”
“太傅识得我老师?”
“庆云历三十三年的进士嘛,那年是我头一回任监考官,记得清楚。说起来,他也算是我的门生。”
太傅瞧他一眼,哄小孩儿似的,“诶?这屋子里,我就瞧你最听话老实,喊声外公听听?”
众人:“???”
二哥只是出于对知识分子的尊重,才对他恭敬些。
听话老实四个字,连他头发丝儿都沾不上。
“您、您真的没有认错人?”阿林不确定,自然也不肯喊他,甚至出言提醒,“您还是再确认一下比较好。”
太傅着急地瞧着他们:“我说,你们都怎么回事儿?就这么瞧不上我?莫不是怕我讹你们?”
“您别生气,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江敬武忙解释,“都知道您思女心切,这不是怕您认错了,占了您的便宜,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知道他们都是积极善良的好孩子。
太傅也不强求他们能瞬间接受缺席了二十年的父亲和外公。
瞧了柏秋一眼,他又叹气,这回却说:“你刚出生的时候,京都时兴拓掌纹和脚纹,我和你娘便给你也拓了一份。”
“——随着年龄增长,五官或许天差地别,掌纹和脚纹的变化却不会很大。”太傅说道,“你走以后,那纹路我看了无数遍,早已刻在了心里,一看便知。”
说着,让柏秋将手给他。
和江敬武对视一眼,柏秋手指蜷缩了一下。
见他目光殷切,柏秋到底还是不忍心,朝他摊开了右手。
太傅先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的掌心,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双手,谨慎又小心地描了一下横贯她掌心的智慧线。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上面。
柏秋觉得痒,下意识将手给缩了回来。
太傅也连忙收回手,仰头想要将眼泪控回去。
柏秋低着头,掌心的泪滴几乎能把人烫伤。她控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一直没什么感觉的内心突然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