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圣人曾经护过原主性命是真的,如今想要好心给他一条退路也是真的。
那么他就该诚诚恳恳道谢,认认真真把这份好意记下来放心头。
少年神色微舒,以为宿饮月要答应下来。
“但我怕是要浪费了圣人的这番好意。”
他等来的却是宿饮月的这一句话。
没有阵法隔绝,宿饮月声音清淡,流泉般流入每个人耳中。
原本躁动不安的风忽然止了,光与暗的对峙无声无息消失在夜空里,又是一片如寻常的夜朗星稀。
顾盏不知何时持剑立于宿饮月侧后方,星月辉光照清他庭前芝兰般惊艳出众的相貌,却比那些未经风雨的芝兰玉树远为沉淀,由于沉淀,也远为漠然无畏。
他在与谢积光的对峙中先收了手。
因为宿饮月拒绝了圣人。
圣人的喜怒难辨,圣人的恩惠也如天威不可拒。
纵使儒门圣人上一刻还有说有笑,谁能知晓他下一刻不会雷霆出手?
谢积光的事可以押后再算,性命可以押后再取,顾盏为之隐忍磨砺百年,早不会争一两天的长短。
但宿饮月是他要护住的人。
一口气也受不得,一点危险也不能有。
看着顾盏和谢积光两人,少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啊。”
他倒没有生气,只问宿饮月:“你真的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
宿饮月颔首。
大约是今晚的大起大落对宿饮月来说着实刺激,他在这个话题上面难得话多:“您当我是十年怕井绳也好,当我是逆反心理做事不过脑子也行。如您所说,四门的那些证道天下,太费劲太事多了,我掺合不来,只想好好练剑。”
然后把那些烦人的给一锅端了。
少年了然,笑道:“道门那家伙拿你当棋子,还是相当重要一枚棋子,你便怕我也用你来做点什么。”
不管他有没有这个心思,能够以这样坦然的姿态说出来,心胸就相当了得。
宿饮月便也坦荡道:“比起怕,更多是痛恨,所以索性不沾不碰不招惹。”
少年理解道:“人争一口气嘛,谁修行不是为了腰杆子更硬?”
他的态度像是发自内心。
没人能叫圣人假意逢迎,哪怕是敷衍一句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话说开到这里,也就没有必要再谈。
少年爽快地道了个别,带着礼法两家宗主转身就走,回到儒门所在。
圣人所居的地方,竟和那些贫寒书生毫无二致,甚至比贫寒书生还要不讲究,翻旧了卷页的书铺了满桌满地,灯盏边缘凝结着厚厚的一层蜡油,将铜灯盏点缀得斑驳油腻,宛如泣泪。
法家宗主躬身站在少年面前,等着他说话。
他对自己这位师尊的尊敬发自内心。
正是因为对自己师尊的尊敬发自内心,才会不择手段去达到他师尊所想要的天下,乃至于道上和他师尊有了分歧。
少年这次没有再愤怒蠢猪蠢猪地骂法家宗主。
他在榻上坐了很久,纸窗上侧影凝固如剪,半晌,只说了一句话:“老二,你欠那位宿家少主的。”
说要收宿饮月做亲传时,少年有后半段话没有说。
他前面说过,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儒门不可能为一个宿饮月得罪道门。
收宿饮月为亲传,也是一种得罪道门,也是给了道门圣人最好的开战理由。
所以他要收宿饮月做亲传,就必须推自己一个亲传出去。
仙台城的事大半因法家宗主而起,他自己作的死怪不了谁,推他出去有理有据,非但能成功堵上道门圣人的嘴保住宿饮月,还能用来揭开一部分道门圣人的打算。
少年有心疼有惋惜,却并不是下不了手,舍不得。
因为法家宗主自己做的事,该自己承担,儒门和自己不是法家宗主有恃无恐的避风伞。
而且正如他所说——
人命在量不在质,没有谁的命一定比谁高贵。
但是宿饮月没有答应。
他明明听懂儒门圣人的话,有再好不过的机会让自己的仇人痛不欲生,却没有答应。
也许是善心发作,也许是不屑为之。
少年朝后仰到靠枕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现在算是知道道门那家伙,为什么一定要宿家的少主非死不可了。”
“他少时起就心高气傲,认为自己得世间所钟,天道所厚,认为自己有世间最好一切求不得之物。如今老菜皮了也不改这副死德性。”
“他怎么可能容忍旁人有他没有的,有他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萧家家主从没有想过萧凤辞会忤逆自己。
他气得像是被人当胸来了重重一拳,所有志得意满都化成堵在心口的郁气,座椅上金龙吐珠的扶手被寸寸拍裂,明珠滚落在地:
“如今你修为与为父齐平了,翅膀硬了,会忤逆为父了。”
所有父慈子孝的虚假温情都被撕成碎片,荡然无存。
萧家家主胸口起伏,森森道:“你别忘了是为父,是萧家,当年为帮你避开道门圣人的预言,为帮你避开雷劫九日加身而天下追杀不止,做了多少将天下一起骗住,醉了多少把这场寓言和天劫彻底推到和你出生时日将近的宿饮月身上去。”
“就算这百年间将你扮作女子,不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你性命考虑?”
这是唯有萧家父子之间知道的,连四门圣人亦不清楚的内情。
“你和宿饮月之间,只能活一个。”
萧家家主如此动怒,萧凤辞却一点都不惶恐,既不请罪,也不示弱,脊背挺得如出鞘的剑,淡声道:“我知道。”
倘若你从出生开始,就被人在耳边翻来覆去地提,耳提面命地念,软硬兼施地逼这件事情,你也很难不知道。
“你知道?”
看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萧家家主不由大怒,转身拍碎了另一侧的扶手:“你知道还在这里跟我犟?不肯去杀了宿饮月?莫非宿饮月真有这般好,她又不是男人,还能将你迷得神魂颠倒?”
萧凤辞和萧家家主之间隔着一整座丹墀,只能抬头仰视萧家家主。
但看他模样,仿佛比萧家家主高了一整座丹墀的人是他。
“父亲不必如此。”
明珠滴溜溜滚到萧凤辞跟前,他眉也未抬一下:“不想杀宿饮月,只是我不想为萧家做的千千万万件事里的一件而已。”
区别仅在于以前萧家家主拿自己父亲的身份,拿萧家来压他的时候,他答应了。
而这次他不打算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