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饮月回答,又一次超出圣人的预期之外。
若说头一次的镇山河尚是震动的话,那么这次绝对是好笑居多。
圣人是何等人物?
他见过太多世间百态,也见过凡人太多的执迷不悟,年少轻狂这个词在他这里,从来不是什么赞美胆识意气的词语,反而是鲁莽不自量力的象征。
有多少人为争这一口意气,断送掉往后余生?
圣人依旧笑得从容自若:“你当真考虑好了?”
原本镇山河带给他想不明白的疑惑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轻视。
不忍一时者,不足成事。
宿饮月俯身,拾起枚棋子放在指尖凝视了一会儿,眉头处也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这件事,本就不是容我决定的,不是吗?”
他答非所问。
圣人笑意未散,却比方才像是真切了一点点,如同是对晚辈无声的程序。
宿饮月也不顾交锋之下裂成两半的棋盘,“啪”地清脆一声将棋子按在地盘上。
他外表看上去相当出尘,叫人几乎要将他看作是喝仙露水的神仙中人,理应做事也样样清冷疏离,最大的起伏,也就是眉尖那一点蹙而已。
可宿饮月按棋子时声音很响,力道很大。别人是按部就班下棋,他是恨不得将整张棋盘一起给劈了。
“这个天下,就是圣人手里的一盘棋,我们则是棋子,因为战力即道理,所以只能受着圣人摆布,压哪个,扬哪个,用哪个,杀哪个,都随圣人心意来,都是棋子的命。哦不,能被圣人看作是棋子,兴许还是件八辈子求不来光宗耀祖的幸事。”
他贯来神如雪,容如玉,七情不动六欲尘封,鲜少会有这样的时候,眸光里灼灼的一团火再也藏不住,将冰雪烈烈烧到天上去,与霞光连成一片,仿佛是九天神宫被焚烧的倒影盛景。
宿饮月眸光很热,声音却极冷:“所以圣人要我死,我就必须死,今天的结果如何,不会改变圣人意志。”
他说到这里,圣人赞赏地拊掌而笑,哪有半分被刀剑架住的模样:“宿家少主所言不错,没想到你倒是有脾气,和阿亭差不多像我年轻时。要不是你我立场水火不容,我倒乐意你做我徒弟。”
“你乐意收人家做徒弟,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做你徒弟呢?”
谢积光一张嘴刻薄惯了,不放弃任何见缝插针的机会,懒懒嘲讽道:“毕竟水往高处流,别人拜师都是拜比自己厉害的才能学到真本领,哪有拜自己手下败将为师的道理,是吧?”
圣人:“……”
他心中忽然有所不详的预感。
哪怕他本体不死不灭,今日输了也不至于影响大势,但往后几十年,他可能都别想逃过手下败将这个词了。
他不去和谢积光比较牙尖嘴利的能耐,恍若未闻向宿饮月道:“你猜得不错,哪怕你今日放过我的分.身,我也不会打消杀你的主意。”
“因为在我眼中,这一具分.身的要紧处,确实抵不过杀你的要紧。”
若说在宿饮月使出镇山河前,圣人兴许还能说只是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但宿饮月出了一招镇山河,他们之间又结下死仇,那就是真正的不死不休。
宿饮月想,自己应当平静以对的。
反正已经被人莫名其妙想杀过不止一次,道门圣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反正他也没在道门圣人这里吃亏,倒是圣人要担心担心自己英名无存的事情。
反正顾盏和自己站的是同一阵营,以男主即天命之子的现象来看,道门圣人他们也蹦跶不了多久。
道理宿饮月都懂。
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忍不住一把掀了棋盘,将棋子砸到地上。
这下是真正的四分五裂。
砸完宿饮月反倒是能冷静下来,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我也是有脾气的。”
“圣人说得对,我今天可以不杀你分.身,可以忍一口气,给自己求日后的一线生机。”
“但我今天偏要杀,就是为了告诉你你把天下当下棋,怎么不问问别人愿不愿意当棋子?怎么不想想棋子也会有脾气?”
“把别人当棋子,你还不配,我今天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二次三次无数次,直到杀到你本体也尸骨无存。”
他一反往常见谁都忍不住拉一把的好脾气,话撂得很狠,语气认真又平常,拿吃饭的例子打个比方,吃饭平常是真的,但打算去吃饭的心也是真的。
圣人放声大笑起来。
不是嘲讽,不是好玩,打破他轻淡温和的面具,倒显出几分快活肆意的真性情。
许是这世上美人总有特权,总能令人想起许许多美好事物。
道门圣人并不为宿饮月这一番话的轻薄冒犯而恼怒,竟透过他看见自己年少时,那份曾看不起的鲁莽都重合起来。
他说:“宿家少主,是我看错你了,真是可惜,你比阿亭要更像我年轻时。阿亭到底被束缚的太多,束手束脚,不如你开阔。”
圣人模样看上去很感慨,顾盏却没和他废话的心思,冷然道:“你话既然说完了,可以去死了。”
他是单方面地告知,而非征询意见。
因为顾盏话音刚落的一刻,剑气乍动。
方才说话时,他是三人中最沉静的那一个,无论何等惑人心神的言语对他而言都如浮云过眼,微不足道。
等到出手时,顾盏也是三人中最狠辣,最一击毙命的那一刻,像极荒原里可以安安静静蛰伏多时,只为一朝致命一击的凶兽。
剑光下,圣人身形一点点变淡,到最后只剩下个轮廓,破碎在空气里。
圣人的自爆分.身,和顾盏的剑竟是在同一刻动的手。
谁也不想对方占到便宜。
眼见圣人死了,宿饮月吁一口气,却扫见顾盏和谢积光的神情没有丝毫松懈。
两人甚至不约而同伸手,想要将他护到自己身后。
然后手伸到一半时,看见对方的动作,又转手想要去换刀剑,给对方一个好看。
宿饮月:“……”
趁着两人还没刀剑相交打起来时,他赶紧道:“我神识确不如你们敏锐,你们要是觉得有险情,通知我一声即可,我自己会躲,就不拖累你们了。”
刀剑转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停下了。
看主人的动作,很难说是情愿不情愿,到底有没有抱有遗憾。
顾盏无可无不可地应道:“好。”
众所周知,说和做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答应宿饮月,又不妨碍顾盏在真正性命攸关的危急情况将宿饮月护住。
其他的,顾盏都能向宿饮月妥协退让,唯有涉及到性命的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