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廊檐下,那一抹静伫在门框间的明黄色在晦暗中格外落寞。玄烨举首,高高悬起的紫檀六角金龙戏珠宫灯光耀下,细细如米粒般的小雪无声飘零。他想:自己能以什么理由去寻她来问个清楚呢?又以什么身份去质问她为何刻意躲避呢?他发现此刻,自己竟然连这两个疑问都解答不了。
“算了,回去吧!”玄烨淡淡动了动嘴唇,轻叹了口气。
顾问行陪他一起站着,仿佛天地间都安静了。
这一夜,初冬的第一场雪终究是没能下下来。只飘了须臾的小雪粒子,未出门的人甚至都不晓得飘雪过。唯在翌日放晴时,天比前些日子冷下来不止一星半点,简直是要将人的耳朵、鼻子都冻掉了去,身边有经验的老人斩钉截铁地断言:“昨儿l夜里一定雪落下来过。”
巳时刚过,临近正午的骄阳也比往日灿烂上几分。御花园里腊梅幽香、红梅在枝头含苞待放。
“李大人。”挽月在昭阳殿外同李光地施礼,“没想到,还能再次听到您的讲学。郡主与我们几个伴读都爱听您讲的典故,没那么枯燥。”
今日李光地穿的虽不是朝服,却也终于不是那日单薄的青衣长衫,转而换成了一身赭色棉袍,依旧是半新不旧的样子。
挽月打量,心里道:此人还真是……朴实。
李光地淡淡笑笑,“李某能蒙皇恩、又受恩师所嘱托,为各位格格小姐们入宫讲学授课,已实属有幸。况且格格和各位小姐皆是大家闺秀,李某已是班门弄斧。”
冬阳带着暖意,将少女的脸颊照得更加明
艳白皙,“您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给我们授课的也都是朝中大儒、翰林学士。只我们到底只是伴读,没有皇子还仅仅只有一位不姓爱新觉罗的格格,他们虽也讲学,但态度大多倨傲,应付差事了得。唯有李先生讲得妙趣横生,还悉心为我们答疑解惑。这才是令我等钦佩之处。”
话音落后,李光地却并没有谦虚推脱,亦或接受,而是沉默了一阵,面上流露愧色,对挽月行了个拱手作揖礼,“李某惭愧,其实李某最初也是不想来的。心思和您刚刚说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两样。就连我身边同为庶吉士的翰林编修也曾言,身为进士却为女子授课,实在大材小用。直到那日在街上,挽月姑娘关于海贸的一番话,着实让李某刮目相看。”
挽月莞尔,“那,李先生是否也对我那日所说的话赞同呢?”
李光地轻笑,摇了摇头,“在下依然不赞同,李某自求学以来,深钻程朱理学,礼乐要兴、海贸要禁,某与恩师皆此观念。那日皇上把在下叫过去南书房,也问了李某同样问题。李某也如是作答,皇上不悦,但李某坚持。他说我是个顽固墨守成规之辈,却也没有苛责在下。之后便让我跟着徐恩师,修纂书籍。”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挽月抬手,折下一枝梅。“您可以坚持您的想法,我也可以坚持我的想法。我并不会因先生与我意见不合,而不尊敬您;想来您也不会因此而疏远学生我。”
李光地忽觉心间如有清风骤然吹拂,那日在南书房,皇上也是如此说,有这样的君主,他心甘情愿地为其去做一个纯臣。
“咔嚓!”梅枝应声折断,残落在尘土里。
梁九功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皇上手中那断成三截子的梅枝,思忖着今日当差得留神着些。“皇上,李光地大人在前头,您要不要过去?或者奴才把他给您叫过来?”
玄烨搓了搓手,望着不远处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的二人,一点都不像担惊受怕、惆怅失落的样子。将手中那折断的梅枝,随手扔出一丈远,“不必了!那边人多,朕去那儿l看看!”
梁九功心中狂喜,刚刚昭仁殿下学,住在储秀宫的伴读姑娘们全都从那条路上走。今儿l风和日丽,天上连个云彩丝儿l都没有,还未走过去,便能听到莺声燕语。皇上这是终于动心思,肯去瞧瞧了?
玄烨不疾不徐地走着,被日光晃了眼睛,只半眯着,瞅着前方也不说话。
梁九功想起过太皇太后的嘱托,赶忙见缝插针地同皇上说道:“这位穿宝蓝色百花蝶纹的姑娘是钮祜禄氏。”
“遏必隆家女儿l?”
“是。”梁九功面上一喜,将要开口夸赞,只听得皇上说了一句道:“脸有点圆。”
梁九功一怔,讪讪笑了笑,目光瞥向站在钮祜禄氏右边的一位高个子姑娘,身段窈窕气质娴雅,举手投足间皆是书卷气,“戴玉簪子的这位陈氏,阿玛是大学士陈廷敬。”
“哦,陈廷敬女儿l都这么大了?”玄烨两手笼进袖子中,左右端详,“太瘦了,不
好看。”
梁九功哭笑不得,全都是朝廷重臣的女儿l,且他说的这两个,还是佼佼者。钮祜禄氏雍容端庄,陈氏温柔娴静,怎么到了皇上这里全都不入眼呢?
剩下的,梁九功都不敢说了。只眼瞅着又来了两个人,同钮祜禄氏打招呼,是八旗都统领家的小姐景春和姜御史家的千金姜莲。
皇上连问都没问,只皱眉挤眼摇了摇头。
“佳吟!你也不等我!”
玄烨循声望去,目光追随着那抹暖玉色翩跹而至,混入人群中,面上不由自主地浮现浅浅笑意。
梁九功在心下轻叹:当真是一枝梨花儿l压海棠,那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何用?这瓜尔佳氏一来,全给比下去了!瞧瞧皇上,眼里哪儿l还进得了别人?不过这点他倒不明白,既然皇上属意瓜尔佳氏,为何不将她收到后宫里来?前朝如今为僧格求娶瓜尔佳氏为大妃的事情争论不休,若是入宫,也能解眼前困顿。
不过皇上自然有他的考量,哪儿l是他一个当奴才的能置喙?
梁九功便也不言语,只跟在皇上身边。但并未见皇上继续朝前走,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小径的转弯处。
说来也是新奇,明明方才心中还甚是愠怒。一见她笑,玄烨顿觉心中烦闷烟消云散,反而更加清醒明晰:她一向心思颇多,这一回也是故意晾着他吧?她爱晾就晾!只要不是真的冷心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