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从警局出来后,姜绒买了一张毕业旅行去的城市机票。
这些年她到过的地方不少,对大山更是熟悉,但目前所知存在山神的地方,仍然只有当年的姜家村和曾经的度假区。
姜家村神像已经被毁,只剩下那度假区。
度假区早已关停,下飞机后,姜绒又自费叫了个专车,将她送完度假区旧址。
司机接到订单,看她出价高昂去那样偏僻的山里,忍不住跟她寒暄。
“姑娘,你去那边干啥,那地方现在可没什么人了。你一个年轻小姑娘,一个人去太危险。”
“谢谢师傅,我有点事。”姜绒唇角紧抿。
司机是个热络的,地方远,起码要开几个小时,便止不住话:“那里原来有个度假区哦,当年还出过大新闻勒,听说专门做偷猎生意的,被查封了之后,就关门了,山里人也都搬出来了。”
姜绒心下微沉:“那原本有个村子,村民也都走了吗?”
司机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从后视镜瞅她一眼,见这乘客面色焦灼,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言。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又似乎飞快,姜绒背上背包,在度假区外下车。
五年过去,记忆中漂亮休闲的度假区已然颓败,铁质雕花大门半敞开,地面上堆积着枯叶,往里望去,路边的野草和藤蔓都爬到了沥青马路上,充满了荒芜之气。
姜绒抬脚往里走,一路上都没见一个人影。
那些果园还在,但果树无人打理,稀稀落落的果实挂在枝头,不少都被鸟儿啄食,落在草地上。
湖水浑浊,水面上漂满了青萍。
放眼望去,四周所有的植物都充满了肆意生长不曾修剪的狂野,原本掩映在树丛中的一座座小别墅,都已看不见影子,全被树荫遮蔽,碧绿的爬藤攀了满墙。
姜绒越看心越下沉,她来到原来住过的小别墅,外面的院子门大敞,走进院落,里面的别墅大门倒是关着,但客厅有一扇窗户碎了,她从窗户翻进门去,便见别墅里的一些生活设施都被搬走,只留下一些搬不走的床和柜子。
这里已经彻底荒废,村民都已离去,只剩下野蛮生长的植物,与植物间窜动的小动物。
姜绒没多停留,观察了一眼便从小别墅离开,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山神庙。
以她的脚程,不到十分钟山神庙便已在望。
然而看着那小小的矗立在一片平地上的庙宇,姜绒的脚步却越发缓慢,沉重到几乎抬不起来。
如果山神还在,祂一定会出来迎接她。
可是没有,她没有看到祂的影子,一分一毫都没有。
心口一阵刺痛,叫她几乎想要落泪,但不到最后,她总是不想下定论。
脚步再慢,姜绒还是来到山神庙前。
庙中光线昏暗,她抬眼向里望去,下一秒瞳孔骤缩,快步冲了进去。
原本那高坐神台的山神像,不知何时被摔倒在地,神像是泥塑的,早已破碎成无数褐色的泥块,掩埋在灰尘枯叶间,满是陈旧的气息。
姜绒呆呆站在神台前,半晌后缓缓蹲下身,将所有碎片一一拾起,归拢在一处。
当初蒋家村的石像,她拼了许久才拼好。
这一尊神像碎成更多块,她一点一点开始拼,拼着拼着视线渐渐模糊,滴滴水珠砸在碎片上。
在这无人到访之处,她终于毫无顾忌地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姜绒的情绪平静下来,重复机械的劳动使人冷静,她记起祂曾说过,度假区后的山上也有祂的神像。
只是她不知道那座神像在哪里,需要去找。
好在姜绒来之前便做好了准备,背包里有野营的各种装备,这几年她又有丰富的丛林生存经验,在山里生活一段时间,对现在的她而言是相当简单的事情。
很快,姜绒便沿着当初的路上山。
这条路也几近荒废,常年无人光顾,青石阶梯被滑腻的青苔包裹,像是一条铺上了绿绒毯的花路。
姜绒走得并不快,她需要搜寻山神庙的痕迹,自然没法行进太快。
一边走,她一边在网上搜索相关的信息。
姜绒猜测,山神庙很可能在猎场附近,毕竟山里人迷信,将猎场建在山神庙旁边祈求保佑,似乎逻辑很通顺。
不过尽管如此想,她还是没有放过沿途的搜查。
一路走到记忆中的露营点,那些木屋还在,但也都荒废了,基本无法住人。
姜绒径自往猎场别墅走,不一会就到了地方,这次没人再来阻止她,她顺利进了猎场。
猎场的铁丝围栏已被拆除,姜绒一路进来也没见多少野生动物,看来当年那些珍稀动物确实都被运送走了。
姜绒沿着别墅开始搜寻,可惜没搜多久,天就慢慢黑下来。
她来这就差不多下午,上山又花了这么久功夫,天色已晚。
山里的夜晚很危险,姜绒也不敢托大,在废弃的别墅二楼找了个房间,从背包翻出压缩饼干吃了,然后拿出睡袋躺在只剩床板的床上睡觉。
辗转反侧,一直失眠到半夜才睡着。
睡也睡不安稳,一直在做梦,以至于她感觉到有人揽住她的腰,将她拢进一个熟悉的萦绕着草木香气的怀抱时,姜绒都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她闭着眼睛回抱过去,委屈地瘪着嘴去亲那人的脸,脖子,最后辗转到微凉的唇。
她其实很少去亲祂,因为会有种亵渎的感觉。
每次都是祂主动,姜绒只敢在心里想,不敢去主动做。而祂听到她的心声,往往会满足她的愿望。
姜绒委屈地不得了,反正只是自己的梦,她用力地启齿咬那张柔软的唇,贪婪追逐草木的气息,热情地像是饿了三天的人在吃一顿美味大餐。
对方似乎被她的架势惊到,稍稍向后躲了躲。
姜绒更难过了,她都找不到祂,祂在梦里也要躲她吗?
这么想着,眼泪就忍不住从眼角滚落,温温热热地往下淌,下一秒就感觉那人停住了动作,无奈似得任她施为。
只是姜绒亲着亲着,动作渐渐就慢了下来。
这种感觉太真实了,远处林间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唇舌辗转间,细微又隐秘的声响叫人忍不住面红耳赤,这怎么……好像不是她在做梦啊?
姜绒不知不觉退开,悄悄掀起一丝眼皮,清晨的微光透进视野,随后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一张熟悉的、令人看一眼都目眩的美丽容颜。
神明半侧着身倚在她身旁,一手曲肘支着头,另一手还揽着她的腰,青绿色长袍松散地迤逦在肘部,露出白皙的手臂。
祂面带浅笑,浅色的唇瓣染上嫣红的水泽,晃地人眼晕。
“怎么不继续了?”山神状似好奇地发问。
姜绒轻轻咽了下嗓子,视线从那张惨遭□□的唇上挪开,决定先发制人:“您、您昨晚就看到了我是吗?”
“唔……”神明蓦然感到一阵危机感袭来,真是离奇,能让祂感到危险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然而下一秒,面前的女孩已陡然红了眼眶。
“您明知道我在找您!还躲着不出来见我,故意逗我好玩吗!”
山神从未比这一刻更慌乱无措过,小信徒眼里源源不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而祂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她愤怒地抓着祂的袖摆,擦拭她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
如果祂的衣裳真的是人类的衣裳,大概已经被打湿了一大片。
等到姜绒将心底所有的后怕发泄完,眼泪彻底流干,才发现自己被山神亲密地抱在怀里,如同大人抱着孩童一般,脸颊毫无阻隔地贴着祂的脖颈。
祂的手一直在轻抚她的后背,好似无声的安慰。
外面天光已然大亮,她就这么足足哭了一个多小时,眼睛都肿了。
意识到这一点,姜绒脸色发红,后知后觉感到羞窘。
“心情好点了吗?”耳边传来山神清润的嗓音。
“嗯……”姜绒脸颊更烫,有点不好意思抬头,干脆仍将脸埋在祂胸口,紧紧抱着他不放手,“好了。”
她不想再失去祂了,再也不想了。
祂并未阻止她的任何举动,祂对她总是这样包容,似乎不论她想做什么,祂都会无条件宠溺。
就像祂说的那样,只要祂有,祂会给予她一切。
“绒绒,想结婚吗?”突然,耳边传来这么一句话,是神明一贯平和淡然的语调,却像在姜绒心底投下一块巨石,掀起万丈波澜。
姜绒猛然抬头,直直望向祂。
山神眼帘垂落,一如既往柔和回视她,那双清澈宁静的黑眸中,只有一片无声的包容。
姜绒提起的心渐渐落下,她轻声问:“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山神微微笑道:“因为感觉,绒绒会高兴。”顿了顿,祂又问,“所以,绒绒高兴吗?”
姜绒深深凝视着祂,片刻后红着眼点头:“嗯,绒绒很高兴。”
“那就好。”祂抬手,修长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眼皮,一股清凉随之蔓延,肿胀的双眼立马恢复如常。
姜绒目光仍定在神明的脸上,像是要将祂装进心里。
“大人,您爱我吗?”
山神静静看着她,掌心轻拂过女孩的发丝,柔声回答道:“你是我最偏爱的孩子。”
其实如今祂已经拥有许多信仰,早在姜绒来到度假区时,祂就已经察觉到了。
祂不再需要姜绒的供奉,她为祂宣传出去的名声,足够山神存活许久许久。
然而看到女孩在破败的山神庙里落泪,又义无反顾上山,寻找祂的踪迹,祂不知为何,竟期盼着她尽快找到自己。
神本该无欲无求,不染污秽。
世人的喜乐、爱恨、欲念、渴求,都不会在神明的身上出现,可山神却有了情感。
在她放开祂的手时,祂会有一闪而逝的不满足。
在看到她难过时,会想要让她开心。
在她寻找祂时,祂又突然生出一点逗弄之心,想要看她惊喜的神情。
虽然最后反倒把小信徒弄得鼻子红红,眼泪汪汪,泪水差点将祂淹没。
但……祂仍然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不曾体会过的愉悦。
从未有神在拥有无数信徒的前提下,只接受一位信徒的供奉。偏偏山神这样做了,并且,不打算更改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