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娜。”
低沉的男声自卡洛斯身后响起,待他回头,发现威尔伦勋爵正站在不远处。他依旧是那副坚毅的模样,每时每刻都站得笔直,偏偏肩膀又沉得很,仿佛在苦苦支撑着什么。勋爵看向两姐妹的目光复杂至极,作为伪装的平静就像是酒杯里的浮冰,随着酒液而忽上忽下。
“你跟我来,马尔斯伯爵要见你。”
卡洛斯转而去看迪莉雅,后者笑着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
得了女孩的首肯,卡洛斯跟上了威尔伦勋爵的脚步。二人穿过熙攘的人群和摆放着丑陋雕像的走廊,最终来到了一间空着的休息室。
“你就在这里等伯爵。”威尔伦勋爵语气生硬,“路是你自己选的,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我也会遵照约定,为玛莎寻一个好归宿,不会再让她卷入交易之中。”
他在撒谎。
看着男人紧绷的下颚和近乎僵直的手指,卡洛斯舔了一下嘴唇。
这句话其实能说谎的地方很有限。毕竟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与莎娜有关,能做手脚的只剩下开头和结尾。假如说谎的是开头,那他在这里等的就不是伯爵,假如说谎的是结尾,说明这老头无论是不愿还是不能,都无法遵守与女儿的承诺。
威尔伦勋爵似乎并不想再多透露信息,说完这句便要离开这间休息室,然后就与进门的马尔斯伯爵差点撞上。
“小心点,岳父大人。”马尔斯看样子又接连跳了好几个曲子,正用手帕擦着汗,“您年纪也不小了,可别有什么闪失。”
他这话说得暗藏讥讽,听得威尔伦勋爵脸色又青又白,双手克制不住地攒成拳头,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隐忍地看了男人一眼,扭头出去。
“老东西。”见威尔伦勋爵走出房间,马尔斯咒骂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暗绿色的真皮沙发上,打开桌上放着的烈酒,一股脑地往水晶酒杯里倒,琥珀色的酒液从酒杯中溢出,洒落在了托盘上,一股酸腐气味在休息室内弥漫开来。
卡洛斯挑了一下眉毛。在蒸馏法风靡大陆之后,这种加了蜂蜜的发酵酒就已经被主流贵族所抛弃了,沦落到了酒馆的菜单上,实在不应该出现在一位伯爵的家里。
马尔斯伯爵看上去并不介意这种酒被病诟的刺鼻味道,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喝了两杯,然后将水晶杯子重重地砸到了沙发前的桌子上。
“多少女人都恨不得贴在我身上,没有一个情人能在我身边超过个月,可我还是选择了你,结果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嗝!”大概是喝得太猛,他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怎么,当伯爵夫人还委屈你了?”
卡洛斯没有搭理他,而马尔斯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地说道:“你还不乐意?你凭什么不乐意?别忘了,你不过是一个打铁匠的女儿!”
说完这句,他又喝干了一杯烈酒,脸颊变得通红:“什么勋爵,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家伙,凭着点小伎俩就自以为能真的跻身贵族了,也不看看自己那肮脏的血统配不配!”
“你也是!”他把眼睛瞪得极大,白色的眼球上全是红色的血丝,嘴里不住喘着粗气,“你和你那个出尔反尔的父亲是一类货色!当初可是你主动来找的我,说对我一片痴心,想要替代姐姐玛莎成为我的妻子,我看你嘴里说得诚心还有几分姿色才勉为其难答应的!”
“现在呢?你看看你搞出得这些恶心的把戏,你以为能威胁我吗?威胁我这个伯爵?啊?”他喷洒着酒气,怒不可遏中又透着点虚张声势,“你纯属做梦!我的曾祖母出身于荣耀的十家族之一!我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尊贵的血脉!你们这些贱民统统伤不了我!”
卡洛斯看着他唱独角戏,忍不住反省了一瞬:他也用过“荣耀的十家族”这个说法,站在第方的视角,这些习以为常的贵族辞令听上去确实挺讨人厌的……
马尔斯伯爵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很快酒瓶里的液体就见了底。大量的酒精很快就令他神志模糊了起来,拿着水晶酒杯的手颤颤巍巍,酒杯也倒向了一边。男人的眼皮开始向下耷拉,嘴里不住地絮叨:“我……我不怕你……”
“你为什么要怕我?”卡洛斯说出了进入休息室后的第一句话。
男人没有回答,反而打起了均匀的呼噜。
青年走近了这个醉醺醺的酒鬼,伸出左手拿住水晶酒杯的杯口,将它从马尔斯的手中拎起,然后对准沙发旁边的空地,轻轻松开指肚。
“啪!”
酒杯在触及地面后摔得四分五裂。
“谁!”马尔斯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四处张望,却对近在咫尺的卡洛斯视而不见。
原来……他也看不见莎娜!
卡洛斯后退一步,冷眼瞧着惊慌失措的伯爵对着虚空比比画画后猛地跳了起来,一脚踩在了酒杯的碎片上。
被差点硌倒的马尔斯对着一地的碎片一呆,随后颓唐地坐回了沙发上,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他维持着这个状态足足过了有十分钟,才慢吞吞地重新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出了休息室的大门。获得满意结果的卡洛斯则正大光明地跟在了伯爵的身后。
离开了休息室的马尔斯并没有回到喧闹的舞池中,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宅邸深处。途中有佣人试图搀扶看起来烂醉的主人,都被他粗鲁地赶走。
由于摄入了大量的烈酒,他走得跌跌撞撞,神情却很焦急,迷蒙的双眼努力睁到最大,嘴巴不自觉地张开,仿佛迫切去确认些什么。他走了多久,卡洛斯就跟了多久,二人顺着摆满古怪收藏的走廊一路前进,一直走到了宅邸最深处的地方。
那是一间隐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大门开在挡住道路的墙壁上,直直冲着走到尽头的访客。马尔斯伸手去够门把,在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打开后才双手不得法地在口袋里摸索了起来,折腾了半天后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了一把黄铜钥匙。
将黄铜钥匙插进老旧的锁孔,伯爵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门打开,然后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
房间内一片狼藉。除了床和衣柜这样的大件家具,所有的摆设都被人推到地上,碎片和垃圾撒了一地,唯独房间中央有一个一人高的巨大花瓶,与下场悲惨的同类相比,完好到匪夷所思。
马尔斯咽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地走向花瓶,伸出双手抱住了花瓶的腰部,想要将这个对他来说过于庞大的东西放倒在盖着地毯的地面上。可他实在是太瘦弱了,瘦到丧失了男性最基本的力量,仅仅是试图挪动花瓶就让他直接向后摔在了地上。
也多亏了这一摔,花瓶也跟着失去了平衡,整个横着摔到了地上,而藏在里面的东西也滑落了出来——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身上是打满了补丁的衣服,双手机械地抬在胸前,指甲全部截断,十只指肚糜烂不已,配合着花瓶内侧的混乱划痕,显然她在死前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
卡洛斯低头看向胸前的邀请函,上面漂亮的色泽逐渐淡去,变成了黑白两色。
“没活……太好了,没活!”
看到静静趴在地上的尸体,马尔斯伯爵反倒高兴了起来。只见他瘫在地上,整个人都透出了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过很快,他又愤怒了起来。
“威尔伦那个老东西竟然敢骗我?什么复活死者的秘密仪式,根本就是假的!我竟然被这种谎话哄骗着在这么多人前出尽了洋相!这个该死的臭铁匠!”
这么咒骂着,他随手捡起了一个罐子扔了出去,像是还不解气,竟挣扎着爬起来冲女尸踹了数脚。
“我给尽了你们这些贱民好处,都愿意让出正妻的位置了,威尔伦那个老东西却怎么也不肯把仪式的关键告诉我!甚至还拿这件事威胁我,逼我复活你!我只是命人把你装进了花瓶而已,是你自己爬不出来,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吗?!”
他越说越来劲,也越来越口不择言。
“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为了他手中的秘密,我会娶你这种低贱货色?不就是想让玛莎当情妇吗,这是你一家的荣幸,你竟然还想反抗我,甚至还打算杀了我,而我只是饿了你几顿而已,难道还不够仁慈吗?!”
骂到这里,他语气一转,突然假惺惺了起来,“莎娜,我的妻子,你也不能怪我狠心。你看,我今天组织了这么盛大的宴会,就是为了唤醒你的记忆,想起我们曾经的美好。所以别恨我,我还是爱你的。”
科斯达里奥的魔术戏法。
从马尔斯疯疯癫癫的叙述里,卡洛斯脑海瞬间浮现了这个在对策局收录魔法中排在第十位的秘密仪式。
这是死灵庇佑者科斯达里奥的代表性魔法,传播度却出奇得低,归根结底是因为整个仪式太过复杂繁琐,几乎找不到成功的案例。
这是一个复活仪式。之所以叫魔术戏法,是因为它并不能让死者真正的苏生,而是让他们凭借着活人的记忆重现世间,以一种半死半活的状态与记忆提供者一起继续生活。
而其中一个重要的步骤,就是让记忆提供者们聚在一起,共同重现死者生前的重要场合,并且,这一幕必须被足够多的外人目睹,达成类似“既定事实”的认知扰乱。
但是,只要在“重现”环节中有一个人提出质疑,仪式就会彻底失败。
卡洛斯想,这或许就是威尔伦勋爵拉上马尔斯这个杀人凶手的原因——他要借助伯爵的身份来堵住宾客们的嘴。
所以才会有今天这一场由威尔伦、玛莎和马尔斯共同配合的诡异演出。
叹了口气,卡洛斯走到马尔斯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病态的男人,然后摘掉了身上的邀请函,转而贴到了女尸的身上。
“噫!”
在马尔斯惊骇至极的目光中,死去已久的莎娜动了起来。她四肢外翻,像是昆虫一般撑起了身躯,对准丈夫飞快地扑了过去!
在惨叫声中,卡洛斯收到了新的提示:
“杀死伯爵马尔斯,达成结局-复仇,故事完成度76%,请再接再厉。”
看着四周模糊的景色,卡洛斯抬手摸了摸下巴。
马尔斯真的很好用,好用到他都有点舍不得了。如果可以,他能通过献祭伯爵大人的生命来换取故事完成度100%——反正只要控制好杀他的时机就行了。
在飞快回溯的时空里,他忽然想到:
如果马尔斯和勋爵都是在假装,那玛莎为什么……能跟他说话?
也不知是不是《明克兰之书》看不下去这场惨绝人寰的废物利用,还是不允许有人在自己的场子里钻漏洞,等卡洛斯重新在地面站定,却发现自己并不在休息室中,而来到了宴会厅旁的露台上。
此时宴会已经散场,在目睹了诡异的开场独舞后,几乎每一个宾客都是硬撑着挺到了散场,也因此,在管家宣布伯爵已经回屋休息后,所有人都如临大赦般选择了退场。
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离庭院,只有一辆纹丝不动,正是属于勋爵的那辆。
“伯爵大人已经在休息室睡熟了,不要去打扰他。”一道威严的声音从正厅传了过来,怎么听怎么像威尔伦勋爵,“今天的宴会只不过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恶作剧,谁都不许出去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