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生前十几年,脚踏实地,可谓是一步一个脚印,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就想着存些银钱,等到了出宫的年龄,他就拿着钱开个自己的小衣服铺子,然后找个品行端正的妻主成家生女。
朴实的愿望,却毁在了先皇的一场醉酒。
窦氏当时死了的心都有了,既恨又怕。
恨先皇,怕先君后。
谁人不知道那是个善妒的疯子,要是被他知道了这事,自己能不能活都不一定。
窦氏花了几乎全部的储蓄,终于买通起居郎疏通关系出了宫。
身上已经没有更多的银钱了,是师傅的夫郎接济他,帮他在望水巷租了个小院子,让他给裁缝铺子做做衣服什么的。
从知道自己有孕起,窦氏觉得天都是灰色的,阴沉沉,像大雪来临前的征兆。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窦氏感觉头顶的云层越来越厚,已经逼近他发梢,随时都会掉下来吞噬他。
一个十六七岁,没有妻主没成家的男子,突然有了身孕……
窦氏都不敢想象自己将来要怎么活,前路无论如何去看,都像是置身于迷雾之中,找不到方向看不见光亮寻不到未来。
他想,他也许会死在临盆那日。
他每日重复地活着,静静地等待头顶的大雪将近,静静地等着自己被暴雪所淹没。
直到忽然有一天,一个老爷子从他面前经过。
对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他的长相,像是在确定是不是他,然后“哎呦”一声,缓慢地,扶着地,伸直腿,倒在他面前。
窦氏,“……”
窦氏径直走了过去,是老爷子伸手拉着他的衣摆,说,“你倒是扶我一把啊,没坏处的。”
窦氏的人生也只能这么坏了,再坏不过就是一尸两命。
他认栽,把老爷子扶起来。
这一扶,像是打开了一个契机。
寻常的日子变得幸运起来,宛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头顶层层叠叠的铅云掰开一丝缝隙,将光照了进来,给了他喘息的机会跟活的希望。
这缕光,就是蔡甜。
隔壁突然多了个模样冷艳又好看的女子,言谈举止皆透着股贵气,窦氏一时自卑到不敢出门遇见她,怕她笑话自己,怕她看不起自己,但又忍不住去偷偷注意她。
窦氏始终记得,是蔡甜主动上前敲门,问他借了把尺子,说她想当个夫子,但没有教书的经验,书院里不要她。
窦氏立马道:“没事没事,等我这个孩子生出来,给你教,随便教,等你有经验了,就能进大书院当夫子了。”
蔡甜似乎笑了一下,微微颔首,“多谢。”
从他临盆到生产,到梁夏一步步长大,站在他们父女身边半步不离的人,始终是蔡甜。
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是蔡甜站在前面,将他们父女护在身后。
她从一身贵气的紫衣,慢慢换成普通的麻衣,从头簪羊脂玉,变成头插坏了的笔杆。
她过的一日不如一日,梁夏却像是她田里精心养出来的嫩苗,一年赛过一年的茁壮翠绿。
饶是生母,也只能这般好了。
这份恩情,窦氏不知道怎么报答,直到他发现蔡甜不会做饭。
蔡甜这人好像有千般本事万般能耐,唯一不会的,便是下厨房。
窦氏见她日日馒头泡盐水,咬咬牙,主动请她来家里吃饭。
两人的关系,好像是初遇时便拉近,又好像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在一桌三碗六双筷子的日常碰撞里,慢慢靠近。
如同两个都趴在浮木上的人,依偎着彼此过日子。
没宣过情,没说过爱,像大风翻过书页,略过太多东西,直接进入“搭伙过日子的老妻老夫模式”。
如今,因为梁夏的原因,窦氏跟蔡甜的这种生活面临着变动。
窦氏再次正视内心,鼓足勇气,看向蔡甜,想问个答案。
“你说,我这太君后,该不该当。”
她若是说不,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都不当。
窦氏如今不过三十出头,短短的十几年,听到过无数流言蜚语,被人指着脊梁骨诋毁谩骂。
一个孩子生母不知的寡夫,能指望别人说什么好听的话呢。
现在不同了,他女儿是皇上,他摇身一变成了太君后,那些泼在他身上的污水尽数洗清,没人再敢说他一个不字。
他苦了好些年,可算苦尽甘来,拥有荣华富贵众人服侍了。
他那双手,再也不用点灯熬油给人裁剪衣服,不用对着黄豆大小的灯芯去穿针引线。
他将是整个大梁,最尊贵的男子,是大梁的太君后。
可如果他不进宫……
蔡甜垂下眼,胸口发闷,心都是疼的。
可如果他不进宫,享受跟富贵没了不说,单单梁夏的正统身份都会一直被人怀疑。
到时候窦氏面对的不再是街巷里的闲言碎语,而是朝堂文臣的口诛笔伐。
文人的墨,覆盖了太多人的血。
那一行行一列列的字,不是墨迹,而是条条鲜活的人命。
跟切肤之痛比起来,言语带来的压力跟暴行,可痛的太多了。
宗室被除,朝臣把持朝政,梁夏还没能完全掌权,窦氏这话,让蔡甜该如何回答。
蔡甜脊背如往常一般挺直,鸦羽般的长睫落下,遮住眼底种种情绪。
沉默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蔡甜才开口。
“该。”
如常的语气,没有半分情绪起伏。
“该啊。”
窦氏眼里的朦胧水光摇摇欲坠,一时间他分不清是自己在晃,还是眼泪在打着旋。
“好,好,”窦氏抬手抹掉脸上的清凉,踉跄着离开长凳,“你说该,那我便当。”
饭是吃不下去了。
窦氏离席时晃了一下,梁夏伸手扶他。
泪水掉落视线清晰,窦氏垂眸的那一瞬间,看见蔡甜在长桌下,抬起又落下的手。
抬起那一寸是本能是爱意,落下后手指紧紧握着腿,是克制是隐忍。
窦氏没说什么,由着梁夏扶自己进屋醒酒。
两人间已经做出选择,划清了界限,好像没了别的可能。
“大夏,”窦氏坐在床边,轻声说,“我的封号,带个玥字,行吗。”
梁夏蹲在他膝边,伸手揉他放在腿上的手,昂脸柔声应,“好。”
蔡甜,姓蔡,名甜,字玥。
玥,上古传说中的神珠,是个好字。
窦氏这才露出笑意,伸手揉揉梁夏的脑袋,打起精神,跟她说,“往后,看谁还跟说老子我的坏话,我让我女儿打烂他们的嘴!”
他发泄一通,抱着枕头躺下,梁夏脱掉他的鞋,托起他的双腿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吹了灯才出去。
安静黑暗的房间里,原本应该熟睡的窦氏,脸埋在枕头里蜷缩起身体,无声哭了好久。
他知道她的身不由己,可依旧很难受。
窦氏安慰自己,哭完就好了,哭完心就不空了。
窦氏离席的时候,蔡甜保持着坐姿,连头都没回。
她就垂眸看着碗里的酒,酒里的她面无表情,神色空洞又麻木。
蔡甜想,她在拥有重生这份奇缘的时候,说不定就注定此生孤独,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
这便是代价。
她好不容易抚养长大的皇上,不能因为生父问题被人在血统上指摘非议,更不能在登基之初,就因自己的生父留下把柄而被群臣抵制要挟。
她培养的君王,目光不该只放在这些小事上。她要看的是山河万里,是黎民百姓,是她的天下。
自己这个老师,一贯都是这么教她的。
如今,她又如何能在梁夏抬脚上台阶最关键的时候,拖她后腿呢。
她一人的心,跟万人的命比起来,轻若鸿毛,不值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