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皎眼睁睁看着萧朔神情愈发严肃,沉重得不可思议。
“萧大哥?”云皎伸手,试探在他眼前晃了晃。
萧朔抬头,敛下神情,将云皎写下的笔记规整好,放在她手边,叮嘱道:“今晚早点回。”
云皎颔首应好,萧朔将云皎给他倒的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离开,转身前还淡淡地看了眼任辛。
任辛绷直了脊背,直到萧朔走出药铺,看不见他身影后,他才松了口气。
“他谁啊?”任辛问云皎,他太吓人了。
云皎笑了笑,“是萧大哥呀。”
任辛:“…………”他刚听见了。
萧朔离开,回到吊脚楼,她们一行人住的房子自半山腰起,逐渐向上,蔓延了三层阶梯,足有十户。
自第一户起,萧朔一户一户看去,在家的不在家的各占一半,除去似徐老夫人一般年岁大的三人,年轻力壮却在家中的足有八人之多。
许留年给她们分粮时曾道,现正值春种,她们可以去田间地头瞧一瞧粮食如何种出来。昨日他去山脚找云皎,来回都看见有好些人在学,有几人已经学会割草松土了。
萧朔把人都叫了出来,她们站在石坝上,常年养尊处优养成的身姿一如往常,端庄柔美,站在炎炎烈日下,却是一点精气神也无。
赶路途中练就的坚韧自立似过眼云烟,飘来雾气。
萧朔眉头微蹙,他练兵练习惯了,见这般形容仪表,就要黑脸,可眼前的不是兵,而是在夺嫡中受连累的太子党官员家眷,他得改换策略。
带兵打仗,调动士气他在行,眼前要调动的对象换了一批,但想来也是差不多是的法子。
站着的八人看着萧朔,其中一人问:“萧侍卫,你叫我们出来,可是太子殿下传来消息?”
“不是。”
萧朔让她们坐回檐下,问她们:“你们可曾想过,太子殿下若不能平安归来,你们该怎么办?”
“不会!”
“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定会平安无事……”
“萧侍卫,你怎能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太子殿下一定平安无虞。”
“萧侍卫,许大人不是说了,太子殿下前往浮天城,不日便归。”
“我仅是做出最坏的假设。”萧朔道,“浮天城是要塞,重兵把守防卫,如今主帅主将皆是瑞王的人,太子殿下身份行踪若是暴露,你们可知是何下场?”
曾经的瑞王,如今的新帝,对萧朔萧翊两兄弟恨之入骨,此事众所周知,殿下若是暴露,必死无疑。
众人皆想到此,脸色白了些许。
有人不愿想这最坏的假设,“不会的……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断然不会出事……”
“六皇子戍守青夷,他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情谊深厚,他不会让太子殿下有事……”
萧朔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好,太子殿下会平安归来,他能活着到达赦南镇。你们呢,你们能活着等到他吗?”
“你!”
“萧侍卫,休得出言无忌!”
“你们是不是觉得到达赦南镇就安全了?等着太子殿下来为你们平反就行?只要等到太子殿下,你们就可以像在燕京一样,养尊处优?”
他的一席话,扯掉了众人的遮羞布,几人一时哑口无言。
“云皎说的瘴气你们忘了?我且当你们忘了。对面山上黑压压的瘴气你们也眼瞎看不见?会不会想到云皎所说,心中会不会担惊受怕?”
有人弱弱道:“她不是说有法子解决吗?”
“再有法子也需要时间!”萧朔尽量压抑平和的目光瞬时变得凌厉,扫过说话之人,那人瑟缩了一下,绞着衣裳低下头。
“云皎整理出近十四年来瘴气变化规律,最近四年,越来越变幻无常,瘴气一年比一年严重,染上疫疬病死的人数也在逐年增加。”萧朔问,“你们可想过,为何赦南镇闲置的屋舍会如此之多?”
人死太多。
众人脸色变了又变,苍白如纸。
“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瘴气较去年来得迟,还未肆虐蔓延至镇中,全镇人都在抢时间春种,就连许大人也下地干活,只盼今年能多收几石粮食。”萧朔顿了下,“咱们到达时吃的接风宴,八大碗,有荤有素,有烤鸡有蹄膀,你们可想过从何而来?你们觉得粗糙的米面,嫌弃的薯根,又是从何而来?”
众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言。
萧朔道:“那都是许留年和镇民从他们牙缝中挤出的口粮,是他们活命的东西。”
“分你们的米面薯根就这么多,吃完后粮食从哪来?难道去和他们抢?抢他们活命的机会?”
“不是……”
“我们不曾这么想。”
“不会的……”
萧朔:“可你们行为是!”
众人禁声,哑口无言。
萧朔问:“他们常年受瘴毒之苦,却能把活命的机会攥在手中。为何你们却想靠这个靠那个?你们比他们差了什么?”
众人脸色变换,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萧朔言尽于此,穿过石坝下山。
他离开不久,被他说得羞愧的人,三三两两站起来,她们在半山腰,能看清镇外田里劳作的人,除去镇民,其中有一部分,是一起流放,一起从燕京走到逖州的同伴。
她们也曾养尊处优,前呼后拥,她们能和镇民一起劳作,自己又为何不行?
比之他们,自己又差了什么?
几人陆陆续续下山,走出镇子,前往镇外田地。
她们要将活命的机会握在自己手中。
田地里多出几道身影,在镇民指挥下或除草或培土,融入其中。
许留年数了数人数,全都来了。这些女眷养尊处优惯了,他本不指望有多少会来抢春种,这两日来了大半,二十余人,他已感到意外,万万没想到现在人全来了。
萧朔是如何做到的?
许留年看向萧朔,他把矮脚马牵来,帮人驼水泡发的种子,省下不少人力。
劳作半下午,太阳落下,余晖洒落满地,许留年预备种下的东西种得差不多了,最多两日,便能全部完成。
但众人心中都有紧迫感,瘴气不知何时会扩散蔓延,他们怕瘴气突然袭来,只有快些全部种下才安心。
待余晖散去,众人才走回镇上。
萧朔同许留年去了一趟许府,没有多留,没一会就提着几棵想要的植株出来。
云皎答应了今晚会早回去,萧朔便没耽搁,出了许府便往山上走,他腿长脚长,三步并作两步,天黑前爬上了山。
中间堂屋里燃着灯火,萧朔走进去,里头只有一个面无表情在沉思的楚笙,萧朔退了出来,往庖屋走,里头林妙娘在做饭,小可坐在小凳上,看着林妙娘晃脚丫,见他来了,还对他笑,萧朔又退了出来。
云皎不在,云皎还没回来。
萧朔把手里提着的枝丫放屋后石坝,根系上裹着泥,他洒了些水在上面,回前屋提灯笼下山。
那厢,宁安坊药铺,云皎看手记看得入迷,柳彦祯不忍打断,但在看了几次铺子外天色后,他走上前道:“天暗了,快些回去。”
再不回去连路都要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