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
“……沉、沉?”
身后,一道迟疑的、莫名熟悉的——却也令她一瞬间如坠地狱的男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理智告诉她不能停下,可身体,早已改不了那经年累月养成的下意识反应。
她的脚步在回神之前,已经先一步停住。或者说,被叫住。
“……”
却,迟迟没有回头。
任由背上一点一点,爬满冷汗。
沉沉,晨晨,辰辰……对,她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她如今的身份是解十六娘不假,但闺中尚可以有乳名、爱称、小字——
脑海中无数个念头闪过。
但最终,在她僵硬回过头去,发现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昔年朝华宫中、被魏弃一剑穿心……却仍拼死为自己腹中胎儿求得一条生路的陆德生时。
忽然间,便都只剩下了哑口无言。
分明是烈阳高悬,日头正盛的时候,她竟莫名感受到一阵齿冷——
“沉沉。”
而陆德生的步子,同样迈得沉重。
几乎是拖着一对灌铅的腿,一步一挪。
末了,才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她的面前。
四目相对,只一瞬。
他说:“……真的是你。”
沉沉心中一阵无力。
她甚至不知道他从何看出自己的破绽,到这时,却才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摇头,“陆医士,你认错人了。”
“民女解十六娘,出身辽西,入宫不过半月,并不识得医士口中那位……沉沉。”
“如今,这宫中诸人,”陆德生却道,“皆唤我作陆太医、陆院士。如你这般唤我医士的人,不多。”
不多?
是只有她一个连鹦鹉学舌都学不会的傻子吧?
沉沉:“……”
沉沉低声道:“我真的不是。”
“是不是,还是,不愿是?”陆德生反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沉沉垂眸摇头,退后半步,咬牙道:“我只是听不懂医……太医您在说什么。”
话落。
彼此皆是一阵默然。
陆德生疲惫而沧桑的目光,头上多出的白发,每出言必三思的谨慎,无一不昭示着这七年来,他身为天子心腹的忧愁多思。
而站在他面前的故人,面容形貌,打眼望去,俨然……却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仿佛时间亦垂怜,静止在她离去的那一刻。
只是——她的脸变成了陌生的模样,骨架改变,连声音,亦有些许不同。
他却依旧笃定,她就是“她”。
是以,沉默半晌。
陆德生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你,见过百里渠了?”
“百里渠?”沉沉一怔,“那是谁?”
这也是她身体下意识反应的一种——大概。
沉沉绝望地想。
尽管理智不断示警,她不该在此久留,不该再多说一句可能露馅的话,可面对着熟悉的人,一个有过几乎“过命交情”的人,她总是习惯把话题继续下去。
至于陆德生,则是看破不点破。
“‘千面不知何处去,安能辨我是雄雌’——此人号称江湖第一易容术师,凡他所见之人,皆能不费吹灰之力加以模仿。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世间无数穷凶极恶之徒,愿花费万金求他一见,便是为了他这手,足可乱真的诡法。”
沉沉一脸疑惑地摇头:“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更不可能见过了。
“……但你现在的脸,”陆德生却只又一次,仔仔细细,无比认真地,盯住她双眼。许久,蹙眉道,“只有可能出自他的手笔。”
“……?”
“你的骨架、声音为何改变,我暂且没有头绪,但是你的脸,谢沉沉,你的这双眼睛,我绝不可能认错——如果陛下的双眼……”
如果,他双目未盲。
甚至,或许远比我要更早,能一眼认出你。可惜……
言及此,陆德生几度欲言又止。
过了许久,方才勉强定住心神,继续道:“百里渠此人,曾为陛下所用,事后,却决裂而去。他为什么要动你这张脸,或者说,从哪里……找到了你的身体,我不知道。但是沉沉——”
“罢了。我这样说,你总是不会信的。”
看着面前人飘忽不定、难掩怀疑不安的眼神,他忽的叹息一声。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什。”
陆德生说:“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引君入瓮?
沉沉表情古怪:“陆太医,我……民女,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十六娘就是十六娘,是解家全家上下,举家姊妹都“验”过的十六娘,是魏骁百般怀疑也发觉不出问题的十六娘,她是借尸还魂,借了十六娘的身子重新开始,怎么可能……兜兜转转,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这一者于她而言,意义完全不同。
她不好奇,不感兴趣,也完全不愿接受那另一种可能。言毕,转身就走——
“你会来的。”
并未出言挽留的陆德生,却只在她背后幽幽抛来一句。
“因为你还是你,谢沉沉,”他说,“普天之下,只有你,会用那种眼神看……魏弃。他不会瞎一世,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这一切——你能想象,在他发现的那一刻,发觉你明明近在咫尺,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你错过——”
陆德生的目光,骤然落在她那裹得鼓鼓囊囊、仍血痕狼藉的右肩上。
“他甚至亲自踩断了你的手,你能想象,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情状吗?”
“……”
“你要稀里糊涂地看着他,把他的那只手掰下来还你吗?”
沉沉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却仍是融在风里,钻进耳朵:“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你会来的。”
……
“他真是这么叫她的?”
东宫,撷芳殿。
魏咎背对暗卫而坐,面前书案上,是平摊开的一幅画卷。
许是年岁已久,那画卷隐隐泛黄。
但得画之人,偏又极度珍惜,数次修补,所以远看去,竟仍如崭新一般。画上之人,笑貌如旧,栩栩如生。
尤其是那双黑葡萄似的、亮若星辰的眼。
那真是一双极好看的,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连带着,让画中人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都显出几分灵动惊艳之色。
“……是。”
“他唤解十六娘,沉沉?”
“回主上,是。”
一个猿臂蜂腰的青年人,却向一个面容稚嫩的孩子俯首称臣。这场面无论怎么看,都难逃一个古怪。
偏偏,这正是华美和谐的东宫,在掀去掩面的袍纱后,阴森的真容——
“喀拉”一声,画帛碎作两片。
画轴落地,脆响震耳。
“滚出去!”魏咎倏然厉声斥道。
喜怒不形于色,永远笑容待人的储君。
一身和气,人人欢喜的太子殿下。
此时此刻,此地,却像个孩子般大发脾气——
“滚出去!”
手臂横扫过处,砚台粉碎,笔墨横飞。
污的,是地上画卷。
伤的,却是这少年自诩刀枪不入,再不会有半分动摇难堪的心。:,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