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凑到窗边,视线一路追随,果然瞧见那正厅之外、梨花树林深处,竟以人力伐出一片四方地。
校场中,设战鼓、擂台、观景台,更有箭靶无数,骏马嘶鸣。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魏骁又一次抬手为她斟茶。
眼神却连瞥都不曾瞥过她满是好奇的面庞一眼,只平静道:“底下坐着的,无一不是当世才俊,说得上名号的世家儿郎。”
“哦哦。”看起来确实排场很大。
“这么远,瞧不清楚罢?”
“是呀——”只能看见个后脑勺。
魏骁见她半只脚已踩进了自己挖好的坑里,手中茶盏当即轻碰案几。
只一声轻响,身后,便有暗卫现身,捧上厚厚一摞画轴。
“这是他们的画像。”他说。
“嗯嗯……嗯?”
沉沉一愣。
傻傻转过头来,盯着眼前堆成一座小山的卷轴看了好半天,半晌,又抬头望向一脸老神在在、兀自轻抿茶汤的“摄政王”。
“挑一个吧。”魏骁说。
“你……”
沉沉哭笑不得:“你……”
敢情专程把人指给她看,目的是在这等着她呢?
她眼下尚不清楚,七姐与魏治究竟是怎么和魏骁“争取”来的这次见面,但到了如今这幅局面,纵然是个傻子也明白了:这厮不过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面上说宽慰前未婚妻,背地里,却急着把下家找到、彻底永绝后患罢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魏骁,而不是个心软滥情、任人予取予求的老好人。
沉沉勉强定了定神。
将面前的画轴向对面推了推,她冲他摇头:“多谢摄政王好意,我……尚不急着成亲。”
“但你家中那些疼你爱你的兄姐急。”魏骁悠悠道。
“我回去后,自会告诉他们,我对摄政王无意,”她说,“纵然要嫁,也再不敢‘劳烦’王爷。”
“十六娘,口说无凭。”
魏骁闻言,与她四目相对。
良久,却蓦地淡淡一哂:“这句话,从前你亦说过许多遍,可到了要死要活的时候,依旧让人不得安宁。”
若你只是个空有痴心却无依仗的女子,你的要死要活,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无足挂齿,也就罢了。
偏偏,你不仅有痴心,身后还站了太多怜惜你、疼爱你的人。
你只需落泪、不忿、闷闷不乐,他们便会拼尽全力为你出头。
“我不放心,”他说,“算来,十六娘,你亦是我的半个妹妹。前些日子阿治找到我时,我便在想,这般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思来想去,唯有为你从这才俊世家中择一良婿,取吾而代之。或许,才算真正对得起两家交情,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
可你求你的无愧于心,来折腾我做什么?
沉沉看着又一次被推到面前的画轴,忽然反应过来:也许从一开始,魏骁便不是在给她选择的机会。
他不过是逼着她,就在眼前,就在他已然筛选过一次的这些人里,选出一个合适的“替代品”罢了。
他是辽西的王,决定区区一个女子的命运,不在话下。
“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见她迟迟未有反应,他索性代她做了选择,“此人相貌英俊,风流无双,是突厥大汗膝下最得宠爱的儿子。虽说姬妾不少,可年已二十有五,至今尚未娶妻。嫁与他,富贵权势,取之不尽。”
当然。
若是不幸前脚嫁给他,后脚便被连累死于权斗中,便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后头这句话,魏骁并没说出口。
沉沉却被这句“阿史那金”吓得顿时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不、不,这个不行……我和他相处不来……”
天可怜见,她可是十足领受过这小王子的臭脾气和坏毛病的!
什么长得好看……再好看能有魏弃好看么?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哦?”魏骁盯着她略显慌乱的神情,目光忽的微凝,“相处过?认识?”
不认识,岂会是这种反应。
但,若真说认识——早年身体虚弱养在闺中、后来又昏迷数年的解十六娘,哪里有机会认识突厥的这位九王子?
沉沉一时默然。
与他目光稍一对上,却立刻反应过来:他似乎已对自己起疑。
心口不由一紧。还好,她急中生智,顿了顿,忙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刚才我在外头等我七姐时,他忽然从厅中冲了出来,沉沉说,“不偏不倚,恰好与我撞个满怀。可他分明撞了我,却无半分歉意,反而理直气壮,蛮横得很。这样的人,我与他怎能相处得好。”
她脑门上那几点红印尚未消退干净,倒是“人证物证俱在”。
“原是如此,”魏骁道,表面仍是波澜不惊,“那便换一个,北燕太子如何?但,嫁与他,只能为妾。”
“我不做妾!”
“……”魏骁又一次抬眼看她。
这回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的探寻。
然而沉沉却压根无心与他对视。
情势不由人,人跟形势走。她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劫”,是以,竟真的在那堆画轴中正儿八经挑了起来。
既然一定要选——那,至少得选个看得过去顺眼的吧?
……而且还得看起来脾气好点,与世无争,比较好惹……这样,到时候要悔婚也比较方便……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将一个又一个的画轴徐徐展开。
末了。
视线却最终停留在一个熟悉无比的名字上。
她面上难掩愕然,看向画中的蓝衣人——昔年险些在萧老夫人的撮合下与她结为夫妇的金家二少,她虽久闻其名,与他隔着马车、有过“一面之缘”,却从未得见过此人真容。
又哪里能想到,等真正见着他的模样时,却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
“金……”
她嘴里一字一顿地念道:“金,复,来。”
竟然挑中了这个人?
魏骁手指轻敲桌案,面上神情依旧淡然。
看她的目光中,却有一瞬迟疑的打量。
“金家世代从商,到他这一辈,总算称得上富贾一方,”他说,“但,十六娘,须知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为最/贱。放着那么多世家贵胄不选,你竟选中这么一个人?”
“……”
骂谁呢?
沉沉道:“我解家亦是世代从商。”
魏骁喉间一哽。
沉沉又道:“商人重不重利,十六娘不清楚,但是真要说起来,重利的人,好像也不止商人。”
她从来不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只是,见不得人什么好处都占尽,还要再来踩上一脚。
若然如此,哪怕踩的不是她——她也要想法子,让那个踩人的心里跟着不好受。
魏骁听出她的话里有话,不置可否,却终是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卷轴。
“好罢,金家家风,听说倒是不错。只是如今金家的本家一宗,已不在江都,早已迁往上京,”状若不经意地一提,他随口问道,“十六娘,去过上京么?”
“……”
何止是去过。
沉沉想,简直是这一生都不想再踏足的那种——每每想起上京,她脑海中最后的回忆,只剩下那座冷清寂静、将她所有生机埋葬的深宫。
如果可以,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绝不要在那里长大。
但是……
但是,朝华宫,以魏弃的性子,沉沉想,他或许也会让阿壮走一遍曾经的老路吧?
毕竟他是那样不喜欢他,甚至称得上厌恶,为此,几乎把他扼杀于她腹中,自然也不会用做父母的心去体谅和关怀那孩子如何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