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
谢沉沉,纵然好人不能有好报,我也要为你辟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殿下,我不想你死。】
好。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
……好。
【我死后,殿下,别再折磨自己——】
魏弃蓦地轻笑一声。
可惜,那笑容挂在他如今这般形容可怖、不复清俊的脸上,却终究只剩莫名的奇诡与骇人。
今生今世,他与他的妻子注定阴阳相隔。
凭什么伤她害她之人,却能高坐他血肉拼杀而来的江山之上,春秋永继?
“父亲,您于我,千般践踏,万般折辱,难道还不够么?您的天下,江山,我能以身为砖石砌之,亦能拱手相让,可您却亲手毁了我这一生所有的退路。”
【别再折磨自己——】
唯独这件事。
我做不到,他想。谢沉沉,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为你做到。
“天下……天下,”他喃喃自语,“天下偌大,为何容不得我妻善始善终。既容不下她,又为何能容得下我——容得下,你?”
魏峥脸色蓦地大变。
“不,”身为天子,本不该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可这一刻,他唇舌干涩,竟不由自主地低语,“等等,谢氏非我所杀,我没有杀她!”
“无论兴亡征伐,百姓皆苦,无论这王朝姓魏,姓曹姓李,世代更迭,终如日月交替,无人可改之……可笑我曾以为,护一人可护,护天下,亦可护,若我生来注定踏上此路,愿能在我所及处,还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只是,我如今方知。”
一行赤色的泪水,从他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滚落。
他的脸上却不见悲伤,不见半分痛苦难堪之色,反倒蓦地大笑起来,双手平举,合剑刃于掌心。
“原来,父亲,我对你的忍让与权衡,皆成了架在我与我妻颈边的那把刀!”
“父亲,这条命,我已还给你,我妻的命,你何时……还给我?!”
燎原剑剑身巨震。
魏峥察觉不对、欲要抽剑,魏弃十指却猛然紧扣——指缝之间,顷刻间鲜血如瀑。
可他仍是这般,生生地,将那把贯穿心脏的利刃从身前拔出。
“还愣着做什么!”
高台之下,忽有朝臣反应过来,破口高呼道:“护驾、护——”
护驾。
那凄厉不似作假,唯独,不知故意还是偶然、迟了慢了几步的喊声,却在一息过后,戛然而止。
因众目睽睽之下,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携着魏峥留在这世上、最后一声痛极的闷哼声,从玉阶上磕绊滚落,发出几道沉闷的钝响。
“护……”
还有什么可护?
魏弃双眼已盲,双耳已聋,遍体鳞伤,无一寸完肤,却仍是缓缓转身,手执燎原,以剑不时支撑身体、蹒跚着,步下高台。
那一刻。
竟无人胆敢上前,拦下这弑兄杀父的逆臣贼子。
只任由他踏着长阶瀑血,步伐摇摇晃晃,走出这金銮大殿,行经尸横遍野,几度险些被绊倒、却仍趔趄着,回到了那桥心处的棺木前。
他靠着那棺木坐下。
因杀戮而沸腾不止的心,五脏如焚的怒火,却都在那一刻,重归于平静。
只右手手掌抬起,静静按在天灵处。
微一使力。
【若金针离身,我将不我。】
【‘我将不我’……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或心念尽失,嗜血成性,或任人掌控,彻底沦为傀儡。】
他没有告诉谢沉沉的是。
取出金针。既是唯一能彻底控制他的法子,也是,唯一能彻底杀死他的“退路”。
金针在——他尚且称得上是“人”。既是人,便有穷尽之时。
只要赶在这浑身的伤口未愈之前……以这具身体伤口愈合的速度,金针若失,他在拔出的那一刻,便会死去。
陶朔已死,陆德生尚存仁心,再没人会用那炼制之法重新将他唤醒。
他,会与她同去——
“呃……啊……!!!”
金针抽离颅骨的瞬间。
只半寸,他面上已轰然变色,冷汗直流。
身上的刀伤、箭伤,本已无法感知到的痛苦,随着金针拔出,一瞬痛如噬心,他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
还不够……
他颤抖的手再度覆上头顶,盖住那枚已然露头的金针。
可这一次。
却有人用尽全力,拼死捉住了他的手。
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一时无法辨别何人在此,下意识地一掌挥出。
那人瞬间被拍飞数丈,口鼻喷出的鲜血,洒落他满头满脸。
然而,当他再一次试图拔出金针时——依旧是那个人。他从鼻尖依稀的药香气中,认出是同一个人。那人又一次拦住了他的手。
似乎是到这时,才发现他双耳已聋,对方怔怔然呆坐片刻,忽的拉过他的手,努力地在掌心写下两个字:【能救。】
能救,救谁?
【狸奴,剧毒。】
什么?
他没法听到近在咫尺的青年,几乎歇斯底里的低吼:“您还记得么——那只狸奴,他在地宫里,同样身中剧毒,最后却没有死!我曾以为是药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该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可是……它活过来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办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可,纵然他解释得再清楚,说得再大声,对一个聋子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弃脸上神情毫无变化,只冷冷甩开那只紧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臂。
他已杀了要杀之人。
在这世上,亦再无留恋之物——
他的手覆于发顶,只需再一次,那金针便将彻底拔出,却又一次被人拽住。
只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是写在掌心的文字,不是控制不住的颤抖,而是手心触到的一片温热。
那温热的皮肤下。
是一下接着一下,起伏着的胸膛。
......
“小皇孙,您看看小皇孙吧。殿下,您看看他……”
梨云忍泪扒开襁褓,将嚎啕大哭的婴儿,塞进了魏弃鲜血淋漓的怀里。
而他呆坐着,僵硬地抱着那颤抖不止的——弱小到、只需一拧便可彻底终结的生命。那样小的孩子,却已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听不到他的哭泣声,却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如擂鼓般有力的心跳。
咚、咚。
......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
咚。
他将这个孩子抱在怀中。
不知坐了多久。
末了,却又一次强撑着提剑、起身,陆德生与梨云一左一右扑将上前,竟都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重入金銮殿中。无法视物的双眼,却依旧习惯性地“环顾”四周。
“陈缙。”他叫出了一个名字。
四下顿时一片躁动。
“臣在。”
最后,被人推搡怒骂着的青年,却仍是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他的跟前。
作为回应,轻触他满是伤痕的手背。
“用你的眼睛,代我看清楚。”魏弃说。
“今日,要活着踏出此殿者,皆需以此剑——”
他将“燎原”剑平举胸前。
许久,五指忽松,任由剑刃坠地,发出一声无可忽视的巨响。
“戮,先帝之尸。”
殿中原本怒骂高呼不止、一口一个“乱臣贼子”的朝臣们,一瞬噤声,面露悚然之色。
可惜,魏弃既听不到,也无从察觉。
只兀自抱紧了怀中、那不再颤抖啼哭,反而咬着手指一脸好奇,学着他的样子环顾四周的小婴儿。
“活着,臣服于我,抑或赤胆忠心,为先、帝陪葬。”
“众卿,心中可有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