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赵莽却无奈摇头,定声道:“阿蛮,三郎亦不是你的良配。”
“阿爹!”
赵明月身形微僵,悚然抬头,瞪大一双通红泪眼:“你、为何连你也这么说。你先前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会为我考虑,让我嫁得如意郎君,安稳一世……”
“如今的世道,谁活得安稳?便是九五之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尚且夜不能寐,不得安宁,”赵莽苦笑,“阿蛮,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父女二人如今的处境?”
他言罢,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想扶女儿起身,却又被满脸不可置信的赵明月猛地挥开。
“你撒谎!你不过是为了吓我,你又撒谎!”
她说:“我们迟迟不归,便是消息传不出去,可赵一他们也不是傻的,发觉不对、迟早会发兵上京。如今、如今我们困于府中,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何况我们有二十万大军!一十万!阿爹,上京能押住我们,却轻易杀不得我们。再不然,你……”
她的声音突然抖簌起来。
眼神也变得飘忽,几乎不敢直视病榻上的父亲,只低头盯着被自己手指揉皱的裙角不放。
许久,方才小声喃喃道:“阿爹,其实,只要你让一步,你让三哥娶我,你把赵家军的印鉴给三哥……”
她是赵家女儿,她嫁给谁,赵家军未来便归谁。
而三哥是陛下最看重的儿子,是未来的储君,她迟早要嫁人,嫁给三哥,两相欢喜,有何不可?
陛下不过是忌惮他们赵家的兵权,又觊觎辽西之地,可阿爹老了,病了,迟早,这兵权都是要交出去的。交给自己的外甥,给自己的心上人,又有何不可?
赵莽看着眼前的女儿,久久抿唇不语。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滞,困得人呼吸不得。
纵然赵明月习惯了在家说一不一,也不由地,害怕今日这般沉默的、令人看不透的父亲。
可——她更害怕这看不到头的苦日。
心跳如擂鼓间,少女紧咬下唇。
泪流干了,不再哭了,便又摸索着拉过父亲冰冷的手,“阿爹,”她说,“阿爹,女儿只是怕,女儿不曾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被困在这里,你就成全了女儿,好不好?我少时便心慕三哥,他十五岁便在军中历练,赵一他们也会甘心认他为主……”
话音未落。
“阿蛮,”赵莽却忽的打断她——声音平静,语气近乎凄清,他沉声说,“从前阿爹只觉得你年纪尚小,不懂事。可原来,你早已什么都懂……亦什么都明白。”
赵明月一怔。
心底如滚油沸腾,她怔怔抬起眼睛,“阿爹,你在说什么?”
“你与你姑母太像了。”
“……”
“你们啊,你们皆是这般女子——”
赵莽说着,颈边的青筋颤抖不止。
可他终究没有甩脱她的手,也没有舍得对这个如珠似玉、自幼受他宠爱至今的女儿说半句冷语。
只是在许久的沉默过后,轻轻反盖住她的手,“阿蛮,若你不是我赵莽的女儿,”他说,“或许可择一良婿,恩爱终老。从前,爹也是这么想的。”
“阿爹……?”
“可是阿蛮,你忘了。赵一的女儿,前年刚嫁与陈副将。我们上京时,他的外孙女儿尚在襁褓之中,生得玉雪可爱,他每日抱着外孙女儿,看起来简直不像个将军,倒像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寻常老翁。还有赵五,昔年行军打仗,他的妻子被敌将所俘,惨遭□□而死,他此后再未娶妻,四十岁那一年,方才抱养了一孤儿,那孩子如今不过四五岁——”
“阿爹!”
赵明月听得糊涂,心里却莫名鼓噪不安,忽的开口打断他:“为何说起这些?赵一赵五曾随你出生入死不假,可他们能过上如今的安生日子,还不是托得你平西王的名头?难道他们过够了好日子,如今便忘了你待他们的恩义么?!主公被困,他们难道不该誓死来救?!”
她越说越急,越说越快。
到最后,几乎是怒斥起来,满面惊惧。
却见赵莽冷不丁低头,重重咳嗽数声。
那手心明晃晃的血渍,几乎灼痛了她的眼。
“……”
她看在眼中,一时哑然。
只觉喉口像哽了一块石头,上下不得,呼吸都痛。
痴痴坐于榻边,心头席卷而来的无助、无奈、无言,令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亦哀哀褪去,犹如重病之人般面若金纸,唇齿抖簌。
赵莽说:“阿蛮,你要嫁,只能嫁给一个能护得住我赵家军,护得住你的人。三郎做不到,你比谁都清楚。”
“不……”
“三郎若是做得到,若是真的受皇帝器重,北疆之战,便理应由他领兵。可是,结果你已看到了。”
赵莽的语气平静而残酷:“他受制于人,不下于如今的你。娶妻尚且做不得主,未来又如何能护你于羽翼之下。便是娶你,也不过是为了我赵家那一十万大军,娶你做镇宅的虎符。他真正待你如何,你心中难道不知?”
“……”
“他如今尚不知男女之情,一心掌权,尚能对你存有几分敬重关爱。可来日,若他真的遇到心爱之人,以你的脾气,又岂能与那女子和平共处——到那时,你当如何?”
女儿若嫁给魏骁,也许相敬如宾得一时,可这强扭的姻缘,却迟早有决裂之日。
或许,正如观音奴那怪梦所言,这姻亲结成,便是一切噩梦的开始。赵莽想。
他要为她找一条退路,也要为那二十万赵家军寻一个足够信服的“靠山”。
这便是为什么,分明可以让魏治一人去请,他却偏偏要赵明月乔装出府,亲自将那魏弃请来。
明知请不到。
明知会闹出大动静——
可他正是要让这动静翻天,让端坐于龙椅上、与自己斗了半辈子的那人知道,是他,要见魏弃一面。
到那时,便是魏弃不想来,迟早,魏峥也会逼那少年来见他一面。
而他如今还强撑着一口气,便是为了等到顾离的儿子,来见自己这最后一面。
赵明月望着父亲沉凝的眼,身心如坠冰窖。不由地,又落下两行泪来。
可这一次,赵莽没有轻拍她的肩安慰,没有退让——更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阿蛮,”他只是说,“你是赵家女不错。可你身后的二十万赵家军,从不是你的踏脚石。他们打了半辈子的仗,早已累了。就让他们……安享晚年吧。”
“让他们,也有个山靠,有个路走,安生地,活过这一辈子吧。”
魏弃于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踏入这座死寂无人般、静得落针可闻的平西王府。走时轻手轻脚,未曾惊动朝华宫中、睡得正熟的枕边人。
夜色漆沉。
赵韬将他引至赵莽面前,不放心地望了一眼自家主人,在其眼神示意下转身退去。
屋内陈设简朴,唯独浓烈的药味近乎呛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