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心中,泛起不知觉的甜意。
心说,想得明白想不明白的,等她什么时候想起问,魏弃总会告诉她答案。
不着急。
......
尚庆楼的猪脚面线卖了十几年。厨子却始终还是那个老厨子,风味一点没变。
沉沉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等到自己这桌上菜,当下一脸宝贝地捧起面前那缺口的瓷碗。
顾不上小脸被热气熏红,她语带怀念,低声同魏弃道:“小时候,每年我过生辰,阿爹便会带我来尚庆楼吃一碗猪脚面线。”
用谢父的话来说,猪蹄踢霉运,面线长寿延。
沉沉年纪小时便听了进去,此后的许多年,都对此深信不疑。
在大伯父府上借住时,买不着猪蹄,仆妇们也不知她的生辰,她就偷偷自己揉面、煮面来吃。
怕被人发现,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
好似多吃几口,就能多活上几年似的。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半年前,她回到江都城,还曾专门拎上这满满回忆的猪脚面线,去坟前拜祭了谢父……同谢缨。
谢缨。
脑海中又浮现起定风城城楼之上那一袭红衣,沉沉不由地苦笑。
勉强定下心神,侧过头去,却又一本正经地问魏弃:“我还没问过,殿下的生辰是哪一日?”
她在朝华宫从冬天待到初夏,从没听宫人们说起他的生辰。
魏弃正盯着那猪脚看。闻言,淡淡道:“九月初九。”
果然错过了。
沉沉叹了口气。
只不过,那犯愁的神情亦只停留一瞬,很快,又换作带着歉意的温柔讨好之意。
想了想,她从自个儿碗里分出好几筷子面线,夹进了魏弃碗里。
“从小到大,我来尚庆楼,尚庆楼的朱阿叔总是给我好——多好多面线,猪蹄也永远是最大个的,”沉沉道,“所以我才总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现在呢,我就把自己的好运气分一半给阿九……呀。”
她忽然回过神来,笑眯眯道:“阿九生在九月九,好多个九。”
魏弃没说话,看着自己碗里那高高隆起成小山的面线,低头尝了一口。
又问谢沉沉:“你几时生辰?”
“早过啦,”小姑娘掰了掰手指,似乎在推算日子,许久方道,“想起来了,那时我还被关在定风城的地牢里呢,是十月……”
话音未落。
不远处,隔断后厨的布帘忽被掀开,从里窜出个五短身材、面白无须的男子。
男人四下张望,不知在找什么。
沉沉见了他,却当即笑着喊了一声:“朱阿叔。”
阿叔?
魏弃亦在打量此人。
见他面容光洁紧致,却被称作阿叔,一时有些意外。
视线随即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那男人干净的下颚。
而朱严听出来沉沉的声音,循声扭头,当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跟前,表情难掩惊喜。
“沉沉!”男人低声道,“真的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可纵然刻意压低,仍听得出来特有的尖细音色。
“昨日才到呢,阿叔,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尝阿叔煮的面线。对了,阿九。”
沉沉笑着同朱严寒暄两句,又扭头向魏弃介绍:“这位便是朱阿叔了,我吃阿叔煮的猪脚面线、从小吃到大。阿叔的厨艺,在我们江都城里都是鼎鼎有名的。”
她夸得真挚,一脸骄傲。
朱严却只有些羞赧地低头笑笑,并不敢看魏弃。
顿了顿,又小声道:“你婶娘常念叨你,知道你平安无事,定会开心。”
“婶娘……说起来,婶娘身体好些了么?”沉沉听他提及“婶娘”,不由面露关切,“我上回去看她,她咳得厉害。半年多了,病可有好些?”
“好多了、好多了。”朱严连声道。说完,小心翼翼瞥她一眼。
他旁敲侧击:“不过,若你哪日得空,愿意去看看她……”
“我今日便得空呀。”沉沉立刻接话。
朱严闻声,脸上露出一个欣慰又苦涩的笑容。
眼神却仍忍不住飘向她身旁、始终影子般沉默的少年,似在心下斟酌什么——
“面要凉了。”魏弃倏然开口。
声如其人,冷泉漱玉。
朱严却听得莫名一抖。
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自己在这站了太久,已扰了对方“雅兴”。
他直觉此人不好应付,心下难免一慌。
推说沉沉有心便好,心意到了比什么都重要,转身便要走。
可没走两步,小姑娘又开口,在身后叫住他。
“婶娘如今可在家中?”沉沉满面担忧。
说话间,扭头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汤碗,吞了口口水。
末了,却仍是许诺:“择日不如撞日。等我吃完这碗面线——吃完便去看婶娘罢。”她说,“我同阿九一道去,不耽误阿叔的事。下回回来,也不知几时,能看一眼、总觉得安心些。”
沉沉嘴里的婶娘,便是朱严的发妻,尹氏。
十几年来,城中认识朱严的人,无一不说他命不好,娶了个不下蛋的疯婆娘。
连沉沉小时候第一次见这位婶娘,也是因被邻家的虎头带来看热闹。
她、虎头、还有被虎头强行拉来、不情不愿的陈家小书生,三个小脑袋挤在墙垛边,探头去看院子里的人。
可左看右看,也瞧不见正脸,只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纤弱背影。
女人哼着摇篮曲,轻摇晃着怀中那只破布偶。
沉沉看在眼里,心道,不过就是喜欢布偶罢了,自己也常缠着府上的阿嬷帮忙做来玩,有什么稀奇?
说人家疯,想来也是以讹传讹罢了。
怎料,念头刚闪过,待她再转过眼去,却见院中女子忽的浑身抖颤。
竟不知从哪抄起一把剪子,将那布偶的脑袋生生剪碎。
棉絮纷飞,似还不解恨,又把那布偶高高举起,猛地摔在地上。
绣花鞋碾着那布人残缺的身子。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尹氏嘴里喃喃自语。
清秀的脸庞上,一时间,竟显出几分狰狞之意。
女人抱住脑袋,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哀嚎。
沉沉本是个温吞性子,却不知为何被这声音吓得脚下一软,回过神来,人已整个往后仰。
小书生反应快,慌忙伸手抓她、也扑了个空。眼见得人就要后脑勺着地,摔个脑袋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