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一身肃杀的男人找上门来。
女人生前曾同她说,自己这辈子,就靠着这方寸之地婉转承欢、得了活下来的本钱;
死的时候,果然,也死在那张卧榻之上。
那把剑穿过女人胸膛时,她就站在一旁。
鲜血溅在她的脸上,热得灼人。
“王爷、王爷……”
她听见那女人最后仍强撑着一口气,说:“是丽姬背叛了您……是丽姬……哄骗我,代替她,伺候王爷……”
那双染血的手,临死仍拼命把她往男人身前推。
时过境迁,她已经忘了女人死去时的惨状,却还记得女人几乎痴迷的语气。
在她背后,在她耳边,阴魂不散地喃喃说着:“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女人拼命掐着她的手臂,仿佛是某种提醒。
于是,那一刻,她终于从恐惧和无措中惊醒。
看向面前眉头紧蹙、面容审视的男人,忽的张开嘴,呜咽着、而后嚎啕大哭起来。
......
她的母亲,与昔日入宫为妃的丽姬,曾同为春风阁头牌,被文人墨客追捧为“上京双姝”。
可她知道丽姬此人,却并非是从那些旖旎的诗文戏曲,或宫人的闲言碎语里,而是因为记忆中,母亲对那个名为“丽姬”的女人毫不掩饰的恨意。
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所以,如果她知道,如今自己的女儿,不仅没能为她圆满夙愿,反而为丽姬的儿子着迷不已,也不知身在地狱的女人,会是怎样的神情?
赵明月被一种快意和诡异的喜悦吸引着,此后,愈发殷勤地出现在朝华宫。
而魏弃,亦渐渐从一开始的连眼神都不给,到后来,偶尔会看她一眼,问两句话。
他的转变虽小,可足够她发现其中微妙的不同。
也因此,她其实一度以为,自己要“成功”了。
成功地,让魏弃也变成魏治那样围绕在她身边翘首以盼的角色。
他再聪明,再“古怪”,终究也不过如此——
直到她要被接回辽西的那一日,最后一次来朝华宫,找魏弃道别。
任由她两眼含泪,依依不舍,魏弃却始终只看向面前的残局,头也不抬地专心解棋。
四周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而她从一开始的伤情,到后来的莫名,到最后哑然失语,福至心灵般,忽的反应过来——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大概都只是看破而不挑明的一出闹剧。一时间,恼怒到几乎难以掩盖本性,伸手便要把那棋盘掀翻——
可手刚伸出,魏弃突然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她。
“……”
那眼神并无威胁之意。
甚至没有半点波澜,可她竟莫名胆寒,手颤了下,又悄然收回背后。
魏弃亦随即挪开了目光。
眼帘垂落下去,长睫扑扇,在眼下投落一片明暗不定的阴影。
许久,他说:“我不是你逗趣的玩意。走了之后,不必再来。”
......
可惜。
如果她会听他的话,那她就不是赵明月了。
年后,她又一次被接入京中,姑母在宫中为她设宴接风洗尘,宴饮过后,她装作不经意地偷偷问起魏治,魏弃如今可还被关在朝华宫里。
“你说他啊,”魏治闻言,嬉笑着看向一旁的兄长,想了想,忽然又低下头来,神神秘秘冲她道,“阿蛮,明天带你去看个有趣的东西。”
时隔年,如今的朝华宫,早已成了被阖宫上下刻意遗忘的角落。
她若是想来,不必钻狗洞出入,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来——这里却已是荒草满园。
“喝啊!”
“不是你亲手剥皮下锅的么?九弟,这碗汤,你可千万要好好品尝啊——”
“味道如何?怎么不说话?”
而也直到她亲眼目睹。
她才知道,魏治口中那所谓“有趣的东西”,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一锅腥气扑鼻的血汤。
还有一个,被按倒在地,被逼着喝了一碗又一碗汤的“小疯子”。
……魏弃。
赵明月愣在当场。
而那亦是她第一次,切身地体会到,魏弃再也不是魏炁。
如今的他,甚至不如那个永远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转悠的蠢货——可恨自己却曾一度枉费苦心,想要得他的欢心,图什么呢?
她盯着魏弃因狼狈喘/息而通红的脸,心口狂跳。
那一刻,也许曾有说不清的怜惜之情划过心头。
可很快,便被另一种熟悉的、报复得逞般的快意淹没:她想,如今,是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受辱了。
她不仅把他曾经给过她的折辱数倍奉还,甚至还可以主宰他的命运——只要她说一句话。
为魏弃说哪怕一句求情的话。
魏治看在她的面子上,一定会放下那只盛满“汤”、不停往魏弃嘴里灌的瓷碗。
“……”
她的唇齿碾磨着,迟疑着,欲言又止。
但是。
为了这个困在朝华宫永无天日的囚徒……她要为了他,把自己放在表哥和魏治的对立面吗?
——又或者,她应该再添一把火呢?
“魏弃,你的病,如今可好些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
不仅赵明月自己,连魏治都惊了下,有些愕然地扭头看她。
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
顿了顿,只得又似笑非笑地补充一句:“数年未见,我以为你……”
以为你早已熬不过折辱与病痛,死在那座荒芜的深宫里。
她清楚地明白,这才是如今的赵明月对魏弃说话该有的语气。
可心中却仍不受控制地蔓上些许隐秘的期待,期待他会因为这次时隔多年的重逢,因为自己的“冷漠”和身不由己的讥讽而面露波澜。
“承蒙关心,”可惜,魏弃只是想也不想地回她一句,“恕不远送。”
赵明月:“……”
她的眼神扫过魏弃。
又落在一直不敢说话、低着头“装死”的谢沉沉身上,定了好一会儿。
末了,却终究领着颇有微词的魏治扭头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沉沉僵坐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楼下瞄了眼。
确认两人已然走远,她这才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
又忍不住瞟了眼对面风轻云淡的魏弃,心想,怎么如今,美人都要配个狗脾气么?
魏弃是这样,这位赵家小姐也是这样。
而且……
“公子,”她小声开口,试探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位赵姑娘怪怪的?”
“没有。”
“……”
见她满脸写着不信,魏弃又平静地补充了句:“没注意。”
说完,他抬手,一一确认了桌上菜碗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