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晔这才回过神,略有些不好意思,他习惯性生气时捏损手中把玩的东西,故而东宫的青花瓷茶盏总是损耗过快。她刚刚故意活跃气氛,也是担忧他陷入愤怒无法冷静。
书归正传,不多时无怏便将审问结果拟写成书稿,一式两份递给宇文晔。其中一份是苏州郡账房主簿和库房总管的口供,俩人战战兢兢胆小怕事,加之位卑人微,审问半天竟是一问三不知。宇文晔阅罢上面的废话,狠狠掷了出去。
第二份是横死的六位官吏家眷所述,人死罪不及家人,坦白交代了各家大人任职时所犯错处乃至罪行。看下来大大小小五花八门,或是私下受贿,或是逼良为娼,或是贪赃枉法……总之各个触犯王法,分明死有余辜。至于行凶之人,异口同声称是天合派所为。
白沐莞看得神色愤然,满脸愠怒,情不自禁唏嘘:“吏治腐朽,错及何人?”
这话问得如此犀利,倘若有外人听见,少不得跑去皇帝面前参她一本。自古吏治腐败,归根结底错误源头在上位者、掌权者、至尊者手中。贤明君主任人唯贤,反之若是识人不清不辨优劣,令无能昏官当道,受苦遭罪的自然是地方百姓。
宇文晔深谙其理,毫不避讳地直言:“错在朝廷,错在父皇。”
朝廷下派各州县的官吏无不是寒窗苦读换来一朝金榜题名,而后身负皇恩,天子希望他们能够治理庶务造福百姓。为官的最初几载也算兢兢业业,可惜人心易变,身居官位久了难免想法变多,滥用私权贪赃枉法的事敢做一回,还会有第二回甚至十回百回。
“陛下每年也派遣御史下达各地检阅官吏,但他看见的多数是天下太平四方安乐。因为每当有钦差、御史抵达某地时,当地官吏早有准备,眼见是一副百姓安居,他们辛劳于案牍的的样子。”白沐莞双眸晶亮,说到此处时怒气悄然褪去,只余下平静和理智。
“但是殿下,我们一路微服来到苏州,沿途百姓并非如你想象中那样富足安康,你不是也疑惑过吗?杀害苏州郡官吏的人确实目无王法,假如他们清廉勤勉一心为民,又怎会发生这些骇人听闻的荒唐事?说到底杀害朝廷命官有罪,他们自身更有罪!”
先是苏州郡十二位官吏齐齐犯下渎职大罪,再是先后被害,死法相同凶手残暴。身为储君,宇文晔所想是朝廷威严何在?是皇权遭到挑衅,是这伙歹人胆大妄为该千刀万剐,而非生灵涂炭背后暴露的吏治积弊。白沐莞和他身份有别,眼光又犀利,能轻而易举看清真正值得人忧虑的根结。
“莞莞,我明白你的意思。父皇足不出宫,难免一叶障目。上到御史钦差,下到地方胥吏,只要他们存心掩盖真相,真相永远不会放到父皇眼前。”宇文晔倒吸一口凉气,实在不敢继续深想。
照此积弊下去,只怕日后非要闹到地方官民暴乱才会惊动朝廷。到那时大祸酿成,朝廷也未必能力挽狂澜。古往今来吏治腐朽,代代延续,必酿亡国大祸。
心底激荡不休的少女垂下眼,遮住眼里的不甘。伸手紧紧握住他的小臂,哀叹惋惜:“去年我从漠北归京,途经诸多州县感慨颇多。可惜我是女子,纵然看见问题所在却改变不了什么。”
宇文晔转身搂住她的肩膀,黑曜石般的眼睛熠出光彩,脸上突然有了笑意:“世间有你这般聪慧明理的女子,有幸被我遇上,胜过多少只会空口谈天的幕僚谋士。等我回京当面启奏父皇趋利除弊,给地方百姓一个交代。你把心中所思所虑尽数写下,随我一同面呈父皇。”
驿站条件远比东宫简陋,乌沉香从银香炉的镂空间隙里袅袅升起。这是江南特产的香料,有厚重馥郁的芬芳,仿佛沉沉披拂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