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⑧章 ∞

揭棺起驾 狐夫 9781 字 9个月前

可能你发现了。

在左上角,就在章节号上,有个特殊的符号。

它时不时像你家调皮的邻居一样突然出现,好比楼上搬家具,楼下打孩子,门外送快递的杂音一样。

你会疑惑,它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有什么潜在而晦涩的象征吗?

我要告诉你。

——并没有!

你不要往奇怪的方面去联想。

791010891578。

这是目前出现的特殊数字。

其中7和9,79这个数代表金元素的原子序号。

金的单质为黄金,是人类最早发现的金属之一,比铜、锡、铅、铁、铝都要早。

它也是伍德·普拉克头发的颜色,仅此而已。

后面的1010,是欧洲总面积1010万平方公里。

然后是89,指八月九日,罗马帝国皇帝瓦伦斯和东罗马帝国皇帝伊琳娜女皇在这个日子逝世——

——相隔四百二十五年。

——圣经中的列王总共传了二十代,从所罗门王建立圣殿到西底家毁灭圣殿,一共四百二十五年。

以及后边儿的1578。

指新约圣经的五百七十八个预言,它的最后一卷是《启示录》。

在578之前还有一个特殊的1。

它的章节名称是【一只闪蝶】。

是的——上边都是我胡扯的。

拥有特殊字号的章节号只和闪蝶有关系,仅此而已——你相信我呀。

以后还有类似疑问的同学可以自行发散思维,我不负任何责任。

……

……

公元二零零零年记。

陈小伍和家人住在四十五平的老屋里。

这个小男孩歪着头,刚从小米枕头上惊醒。

屋子的装修样式老旧,没有地砖,地板上还留着父亲从厂房带回来的油漆污渍,已经上了年头。

二十来寸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教育频道的儿童动画节目。

小伍立刻让电视机吸引去视线。

父亲喊他吃饭,他没有理会。

家中的奶奶端来饭菜,放在狭窄客厅的小餐桌上。

头顶的吊扇转了一圈又一圈,有蚊子在耳旁嗡嗡作祟,也没法把小伍的注意力给引开。

年幼的他完全沉浸在像素和晶体管构筑的幻想世界中,无法自拔。

直到一只闪蝶落在阳台的石栏上。

它停靠在阳台外的两根竹竿晾架中间,不偏不倚。

它是那么漂亮,漆黑的翅缘,靛蓝色的大翼,二十颗眼纹像是天空一闪一烁的星星。

小伍这才回过神来,想起明天的作业还没写。

“喔……来了来了!”

……

……

公元二零零六年。

这一年,小伍刚刚进入初中校园。

他需要搭上半小时的公交车赶往学校,偶尔父亲会和他谈心,这种父子之间的沟通交流也在公交车上进行。

要问为什么?

父亲说:“老师和我讲,你不爱说话,整天呆在教室里,也不喜欢和同学玩,我带你坐车,只要两块钱就能把这座城市看个遍。”

小伍拄着下巴,看着窗外,不说话。

父亲又说:“我和你妈妈离得早,爷爷走了以后,这个家就是支离破碎的,是我没有钱,没有办法。我们厂里有好多这样的家庭,改制下岗以后,好多三四十岁的叔叔伯伯都变成单身汉了,你好多同学也是单亲家庭了。没有细伢子像你的,我有时候会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

小伍:“我没病,爸爸。”

父亲的神情变得焦虑而暴躁。

儿子的态度依然平静和冷淡。

窗外的街景飞逝而过,跟着公共汽车的走走停停,在站台的芸芸众生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烦恼和欢愉。

小伍想,他们都在路上,都在旅途的半程。

“这样,那我喊你去和小妹子讲几句话,你会害臊不啦?”父亲提了个馊主意。

小伍直言不讳:“不要讲怪话,爸,我不像你。奶奶和我说,我的眼睛长得像妈,都有散光,左眼看不清东西。”

“嘁,那你还不肯戴眼镜!”父亲变得洋洋得意,但他不知道,散光这种眼疾,靠戴眼镜是没法治疗的,于是乎又开始散发文盲的言论:“你老子我以前十岁就晓得谈恋爱咯。”

小伍:“按刑法你现在要判几年?”

“你!”父亲的手高高抬起,却舍不得打家里的独苗:“你啊!你……你!你怎么是这个样子啊!?”

小伍听来心里不好受。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生命中最重要的“前文”沟通,尽管这本书的“后续”几乎与“前文”无关。

在二十一世纪到来时,他的人生有关于父子关系的一切,都被巨大的割裂感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看过许多书,读过很多故事。

他想先有了大仲马的《三铳士》才有小仲马的《茶花女》。这对父子生在一个时代,这很合理。

面对父亲的质问,小伍本来想倔强地答出捅穿心窝的反问。

“我就是这个样子了!怎么了?”

但这句话到了嘴边,都咽回了肚子里。

变成中式哲学里圆滑变通的另一种语言。

“爸,你看那个是东方凯旋门吗?”

他指着市中心的老牌坊,强要父亲去看一家夜总会的招牌。

父亲望着霓虹灯牌,陷入回忆而喃喃自语。

“哦!是的!是的是的!我下岗以后,自己搞柴油机厂赚了不少钱,天天带你娘老子来这里唱歌,哎呀你不晓得以前你爸爸有多厉害……

……在八几年的时候哈,我刚认得你娘老子还没多久,她还是个农村姑娘,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妹。”

这一段小伍已经听得耳朵生茧,父亲反复说过无数遍。

不过中年人的谈资就是这样,每每说起往事时,心中都是风光无限。

父亲变得眉飞色舞,一下子就开心了。

“我带她到裁缝铺,每个礼拜给她做两套衣服,哈!那个时候都喊量身订做,是时装嘛!现在你哪里找得到这种门店哦!”

小伍漫不经心,父亲说一句,他就“嗯”一下,表示自己在听。

父亲:“你娘是长得好看,原来有个上海下乡的女知青跟我好,我都不稀罕的。就喜欢你娘晓得不?”

小伍:“嗯嗯嗯,你说的有道理。”

父亲:“后来我就教你娘打牌,扯字牌打麻将嘛,她学的飞快,我都比不上她了。我托人把她送到酒厂里去,又怕她吃不得这个苦,每天就花六块钱雇人代她上班。你看那时候我有多疼她。”

小伍:“嗯……”

谈到此处,父亲的情绪变得低落。

今年父亲四十三岁,小伍十三岁。

在小伍六岁时,父亲与母亲离婚。

“后来一起合伙的厂也倒,我听了你娘老子的话,去南下打工。买出租车拉客……你娘是真的坏!”话说到这里,父亲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我才开车一年,她又讲不搞了不搞了,我听她的,不开车了。结果她带着她老弟,也就是你舅舅,背着我把出租车卖了,钱也没给我。那一屋子人都坏!”

“我记得这事儿。”小伍补充说明:“那个时候我五岁,你俩吵了一架,还把家里的杯子摔了,妈妈的手腕不知道怎么的开始流血,你又怕她伤着碰着,不再责怪她。”

“是的咯!”父亲想着,一拍手:“我就是宠着她。”

在那之后,爷爷突发脑溢血离世,父母离婚。

奶奶在原来的单位还是厂工会主席,跟着卸任退休。

妈妈跟着改嫁,听说是在离婚之前就找好了下家。

一切顺其自然。

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四十五平的小房子里。

直到今时今日——

——小伍指着终点站的站牌。

“我们回去?”

父亲一溜烟蹿下车,拉着儿子往郊野荒废的建筑工地跑。

“我尿急……”

小伍嫌弃地说:“你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啊。”

父亲满不在乎。

“这有什么的!又没人看见!”

在星星和月亮的注视下,在一只闪蝶的注视下。

小伍沉默不语。

父亲盯着小伍的神态,心中开始产生恐慌。

恐慌的源头来自这个儿子。

自小到大——他好像从来没有撒过娇。

哪怕一次,不论是和这个父亲,或是和家里的老人长辈讨要过任何玩具零食什么的。

家里很穷,如果这个小孩子不主动提要求,父亲他原本倒也心安理得,省去了不少麻烦。

可是现在仔细想想,却有种极大的恐怖感灌进了父亲的心房。

小伍问:“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事?”

父亲终于是开口试探,想问清楚。

“崽啊,我问你哈……

……从小到大,你好像从来没撒过娇,我有时候把你送到你娘老子那里住,你好像也不和她撒娇,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问题,小伍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

只能说——

“——习惯了。”

等父亲撒完尿,父子俩又搭上了返程的公交车。

他们享受着两块钱往返的廉价旅游,享受着这点穷人的“眼界”。

……

……

公元二零零八年。

在热闹的高中学校里,在炎热的篮球场里。

因为一个篮板球,小伍撕开了裤裆。

这是很尴尬的事,非常非常尴尬。

对于青春期时荷尔蒙旺盛的男孩子来说,基因竞优是源自肉体不变的根性。

于是这件事成了伙伴们的谈资笑柄,哪怕它本身没什么好笑的,小伍也难以理解笑点在哪里。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他跳起,他挂靠,他七分裤的松紧绳牵绊在队友的纽扣上。落地时裆线开裂,撕出一道口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是一条平平无奇的黑色平角裤,如果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它与七分裤的色差。

这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它像是闪蝶扑打着翅膀,逐渐掀起了一阵风暴。

就在带着怒音的尖叫里!——

“——小伍!你裤裆开啦!哈哈哈哈哈!”

有人起了这么一句,就立马有人跟上。

就是这么简单,可能你不会承认,但残酷的普世价值观的范式喜剧里,大多数演员都处于痛苦且尴尬的境地才能引发观众的快乐共鸣。

笑声像是瘟疫一样传开了。

小伍没有做出什么回应,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在细细思考着这个“开裆”的客观事实,并且要回到宿舍,找出解决办法。

他赶往宿舍的路上,裤子因为宽阔的步幅几乎裂成了裙子。

他看着宿管异样的神情,看着沿途校友捂嘴偷笑的脸。

他不难堪,也不在乎,只是心中还有疑问,要想出原因。

——为什么他们会笑呢?嘲笑毫无疑问是一种攻击行为。

一个疑问,变成了很多个疑问。

——假定一个人遇上了麻烦,处境不妙。在群体中变成了异类,表现出弱势的一面,才会遭受攻击和驱逐。

——按照homo的定义来说,人是一种群居动物,在认知事物时会依赖天性选择适合群居的同族。

——天性的部分包括生活起居、出行、饮食、文化、语言等等行为习惯,人会认可熟悉的一面,用自己当做尺子丈量别人,比如我能做到的事情,别人也理应要做到,好比每天每人都应该要交给老师的作业。否则在潜意识中,就会发生分配不均的冲突。

——我并不是个合群的人,假定“撕开裤裆”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在homo群体的认知里,一个处在成长期的个体如果表现出【撕开裤裆】这种体征,那么这次事件对群体来说就是陌生而且难以理解的,是不符合【群体标准】的,当然要进行攻击。

想完这些,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又多了点奇怪的知识。

这些东西没有贬义或褒义,按照唯物辩证法,他决定做个简单的试验,来证明这是事实。

就这样,小伍没有脱下开裆裤,就这么往上套了一条完整的裤子。

他跑到室友面前,开始人类迷惑行为。

“你看我的裤子!”

室友疑惑:“怎么了?”

小伍脱下外裤,露出里面破破烂烂的开裆裤。

室友又惊又喜:“哇!你这是干嘛去了啊!”

小伍提起裤子,仔细观察着室友表现出来的情绪动态。

室友脸上的笑容也僵住,渐渐开始警惕。

“干啥呀?”

小伍:“我打篮球的时候不小心劈裂了裤裆。”

室友恍然大悟,表情也从警惕慢慢变回心安理得。

“哦!这样啊!”

小伍又把裤子揭开。

室友果然大喜。

“哈哈哈哈哈!玩呢?什么招能玩成这样?”

小伍提上裤子,实验很成功。

暂时能得出以下粗浅的结论。

——大部分homo的社会行为,都会遵循身体的信息素和电信号而做出反应,就算后天教育也很难根除。

——举个例子,教科书上会写“看见苦难时,要有同理和共情的心,并且施以援手。”

——但是刚才没人来帮助小伍,哪怕给他清凉的裤裆盖上一条遮羞布,给他一件外套也好,系在腰上挡一挡也行。

——那么可以得出一个更加粗浅的总结。

人,除了在思考时与野兽有别,放弃思考时更偏向灵长类动物。

思考是多么难的事情啊,思考是多么痛苦的过程啊。

光是科学的“证伪”过程就包含了一次次恐怖又复杂的推翻,要把原来的理论都筛选检查,一次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领域里反复试错,一旦证实前人的理论有误,那么又是一条满是荆棘的重建之路。

抛开这些不提。

因为这件事,这件小事让小伍的高中生活变得异常艰辛。

他的同学不喜欢他,他的室友恐惧他。

他的老师很难和他沟通,他的家人也很难理解他。

他的表达能力没有任何问题,但把一件事的行为动机都拆解开,露出里边的兽性时,一切都会朝着最糟的方向而去,像是没有衣物遮挡一般赤身裸体,像是失控的高速列车,只能脱轨坠亡。

……

……

公元二零一四年。

小伍升入大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喜欢泡在图书馆里,因为文字是不会变的,不像人这团血肉铸造的混合体。

他坚信万事万物之间都有联系,偶像是伟大的革命领袖。

他像是一台精密的机械,偶尔抽烟,但从不饮酒。

他的室友也跟着他,开始把鞋放在走廊的鞋架上,开始规整作息。

最近关于他的传闻越来越多。

有人说,他去了咖啡厅,不看手机,不带电脑,不聊天,不说话。

就坐在那里,喝一杯无糖无奶的黑咖啡,每一口都很平均,保证在八分钟内喝完。

——像个变态连环杀人狂。

经过高中的磕磕碰碰之后,他其实已经圆滑了很多。

他懂得如何给家里打电话,面对父亲的无条件催促儿子谈恋爱处对象讲感情时,也能用一套说辞对付过去,而不去触碰父亲的暴怒红线。

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就算图书管理员给他捎带点水果,他也会按照水果的实际价值,还给对方相应的劳动力,比如打扫书架。

他拥有共情能力,看见书库里有人拿不到高架上的沉重典籍,他会主动帮忙,取下刊物,并且要求对方记住自己的名字。

——是的,只要记住名字就行。就像是别人遇见的困难,也只是想要一窥典籍的书名而已。

他知道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再强,也斗不过肉身。

就好比嘴上说“不能熬夜”,但身体却很老实。

心中想着要“好身材”,可是一条杠铃都懒得举。

有考研的“大梦想”,只是脑子浑浑噩噩怎么都记不住要点。

这种例子太多太多,在一次次小伍的实验里,都得到了论证。

他没有理想,但能够赋予肉身一个理想。

比如从homo的角度出发,把基因或模因传递下去。

基因是肉身的故事,是儿女。

模因是精神的故事,是思想。

前者比较简单,和他父亲的理想一样,生个娃就能做到。然后继续在基因竞优的生物圈里传宗接代。

后者则比较难,而且执行的过程非常复杂,要一种大毅力和大觉悟,才能达到精神的不死不灭。好比把名字留在历史书里的难度。又好比历史书能流传下去,到达星际宙域时代时依然能留存在数据库中。

在这条路上……

……很意外的是,他收获了一次爱情。

过程是这样的——

——他在迷思中醒觉时。

内心隐隐能够确定,这就是homo总称的全人类现阶段使命。

留下物质基因信息的同时,保留文化模因的完整性。

可是他在思考这些问题时,实在有些不分场合了。

当时小伍正排着长队,准备从饭堂领一份伙食,一时想得入神。

就是这一次“入神”。

让身后一个姑娘等得不耐烦,一脚蹬在他后膝关节,让他差些跪下去。

手中的铁碗跟着落地,滚出去老远。

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饭堂里的人齐齐侧目,吓得打饭阿姨手里的汤水洒去窗缘,泼走了一只闪蝶。

——就这样,他们相遇了。

具体来说,是陈小伍和邵小萱在另一个维度里相遇了。

陈小伍:“我有点走神,不好意思。”

“你说你怎么磨磨蹭蹭的呢!”萱丫头怒目而视,心中不爽,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服软,更不会认输,“和个娘们儿似的!我是踹了你一脚!怎么着了?有脾气哈?”

陈小伍:“我没有生气。”

萱丫头打量着陈小伍:“没有?”

陈小伍:“是的,没有生气。可以帮我排个队吗?我要去把碗捡回来,如果你不肯帮我,我可能要重新排一回。很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