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暗,猗兰殿里却没人敢进来掌灯。
浅碧色绣了折枝海棠纹的宫裙迤逦在地毯上,漾起湖水一样瑟瑟的波纹。崔婕妤素白着一张脸道:“嫔妾真的被逼无奈呀,若是崔莲房将我的出身说出来,圣人还会这般看重于我吗?以崔氏姐妹的心性,她们不找我也会找别人仿造。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大错?”
女人滚烫的眼泪正正砸在手心上,一只素手小心地搁在皇帝的膝盖上,显得无助和温顺,还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弱不胜衣。皇帝似乎有些动容,他缓缓坐直身子,就清楚地看见女人衣袖下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皇帝徐徐抬起眼睛便有些刺红,“被逼无奈就要了活生生的两条人命?被逼无奈就让朕和皇后承受丧子之痛?被逼无奈就可以隐情不报助纣为虐?好一个被逼无奈,就意图洗脱自己身上的罪业吗!”
皇帝似乎是怒急而笑,平日里一贯温和不动声色的脸上尽是阴沉桀骜,“应昀从小就文章诗赋信手拈来,朕还觉得这孩子天纵其材,现在想来这背后少不得有你这位才女母亲的谆谆教诲。可叹当年在潜邸书房里朕就是睁眼瞎子,不忍良才美玉被埋没好心教你习字,你是百般推就誓死不学,朕那时还觉得你禀性忠厚迂腐得可爱!”
崔婕妤想起往日这人的爱重,还有无微不至的呵护,心里也有些惆然,“就是因为这件事害得太子薨逝,嫔妾时时惶恐不安,这么多年一直时时惦念。每年的清明寒食二祭都要悄悄地为太子念经超度,还时时告诫昀儿要退要让,没想到……”
皇帝忽然双手相击鼓起掌来,慨叹道:“当年太子秉性文弱行事优柔寡断,朕在废不废太子上的确犹豫。也的确喜欢秦王的武勇,却没想到这份踌躇竟然让有心人窥见。当崔莲房把这几封盖了太子钤印的空白信笺给你时,野心助涨之下的你只怕是你如获至宝!”
“若照崔莲房的要求,写些儿女情长之事尽够,你偏要多此一举地添上一句,你我之子日后必是天命所授至贵之人,就是这一句话朕对这些信件是一个字都不相信。郑璃性情刚烈为自证清白而死,这个消息也是你派人传给崔玉华的。这个女人又愚顿耳根子又软,果不其然青红不分地与太子当堂大吵大闹。”
他呵呵冷笑道:“朕正在着手探查这件蹊跷,却没防备忧急惶恐之下的太子竟饮鸠身亡。你自作聪明想一箭双雕,大概想朕就此舍弃太子和秦王,却不知反而露了马脚。朕虽然疑怀献信的刘肃父子,却总觉得其后还有幕后人。只是那时清扫了朝堂内外,甚至怀疑是朕那几个死去兄弟的后人作祟,就是没有怀疑过你。”
“你的确了解朕,不争就是争。朕身边的妃嫔不多,只有你从十五岁起就侍候在朕的身边,时时嘘寒问暖添衣送炭,与朕在一起的时日大概比皇后惠妃都要长久,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朕的非你莫属。在这偌大皇宫朝堂内外,朕最讨厌的便是蝇营狗苟不择手段往上攀爬的人。”
皇帝伸手捉住崔婕妤冰凉细致的下颌,力大得使女人的脸几乎变形。他徐徐低叹道:“你无欲无求不争不抢,唯一的念想就是呆在朕的身边。不光别人信了,朕信了,恐怕连你自己都相信了。为着护佑这一份纯粹,你生了应昀之后朕故意没有给你升等,就是怕你出身低微惹来他人的忌恨。”
“你生下昀儿前五年,虽然位分低微可从未有人真正敢在你面前放肆。昀儿刚一启蒙,朕就搜罗大儒给他当师傅。朕如此这般小心地看护着你,是因为你这样性子淡泊视名利如粪土的人,朕身边真的是太少太少了。所以尽管经历种种,却真的从来没有将你往恶处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