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那行人走远了,披斗篷的年青人微微一嗮,半掩了面颊低着头,脚程极快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和摊位,又故意弯了几道小路,仔细看了一眼身前左右无人盯梢后,才拐过一道半人高的石墙进入一处低矮的宅子。
宅子里一个女子正坐在小杌子上做针线,抬头见了忙从灶上端了一碗热汤过来道:“姑娘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宽叔宽婶午时过后也出去探路去了,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什么也做不了,姑娘也给我分派点事才好!”
年青人取下斗篷放在屋角木架上搭好,昏黄的灯光下映得她眉目宛然,不是傅百善又是谁?她边喝着热腾腾的浓菜汤,边微弯了眼角笑道:“怎么没分派你事情,自我们上岛之后每天回来都有现成的热汤热饭吃,单论这一件你便是大功臣了!”
大丫头荔枝抿嘴一笑,扯过桌边破了袖口的衣裳继续缝着,“我也只有这一点用处了,不过这赤屿岛虽说是个土匪窝子,倒也没我想的那般不堪。今儿白天前院的那家小媳妇儿还给我送了两个面饼过来,我回送了她一条我编的流苏绺子。她喜欢得不得了,说要留着给她娘家弟弟出门见客时用!”
傅百善放了汤碗,想了一下才道:“即便是土匪窝子,也不见得人人生来便是坏人,这里作奸犯科者有之,为谋求丰厚利润的有之,平民百姓也有很多。你没见我们上岛之时几番盘查之后便没人理睬了吗,想来中土各州投奔此处的人不在少数,岛上的管事们才没有精力一一细查!”
荔枝闻言愁道:“可我们在岛上落脚大半月了,也没有找到老爷一丝一毫的消息。想来老爷他们多半也不在此处,那我们是否还要另找线索?”
因为海上日头大水光又刺眼,傅百善跟着那些老水手们不知不觉养成了一个小习惯,遇事时会不自觉地眯眯眼睛。想起先前在市坊里碰到的那个女人,她缓缓摇了摇头道:“再等等,刚才我在岛上碰到个熟人,你再想不到她是谁,还记得当年在广州时曾姑姑搭救的那两个惹了事端的姑娘吗?”
荔枝先是一怔,旋即瞪大眼睛道:“就是卷了曾姑姑钱财跑路的那两个白眼狼,曾姑姑见她们可怜,专门求了老爷给她们另上了户籍,又收留她俩当自己的侄女,结果一朝起来把屋子搬了精空,为这件事当年顾嬷嬷没少骂你们瞎好心。”
说到这里,荔枝撸了袖子道:“曾姑姑存了数年的家当半天就让人腾走了,气得好几天都冰着一张脸。在广州时我一天到晚都守在家里,算下来只跟她们见过一两回面,倒是不怎么记得模样了。姑娘撞见她们了,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有我在一路好歹能撕扯着让她们吐一些钱财出来!”
傅百善哈哈一笑,“怕是你都不敢认了,我今天瞧见的是那个叫香姑的姐姐,穿着打扮倒不如何华贵,只是那气派大不同以往,浑身上下再不见半点风尘气,我也是见她眼熟好半天才认出她来。”
想起那女人的举止做派,傅百善声音沉了下来,“那边交易高档货物的大屋只准有贴子有身份的人进去,那曾香姑跟着一个男人大摇大摆地就进去了。我一时好奇悄悄跟在后面,那男人身材高大蓄了满腮的短须,竟然是青州左卫遍寻不得的内奸谢素卿。”
荔枝骇了一跳,虽然他们一行人是冲着赤屿岛是中土到日本国的必经之地才过来的,当然其间也有一点是冲着谢素卿不为人知的另外一个身份,才追寻到了此处,却绝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跟他正面相遇,更不肖说叫人意料之外的是,多年未见的曾香姑竟然和这人勾搭在一起。
荔枝想到此处悚然一惊,喃喃道:“谁曾想这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竟然凑做一堆,一个骗一个偷,倒真真是蓑衣配斗笠天造地设的一双。不过这姓谢的是朝庭下了海捕文书的逃犯,要是误会姑娘是前来缉拿他的,跟咱们来个鱼死网破那就不妙了!”
傅百善也是想到此处关节神情凝重道:“看那模样,谢素卿与赤屿岛的各位当家都熟稔得很,当初……裴大哥跟我说怀疑他就是岛上的军师——绰号扫地菩萨的徐直,看来此事是板上钉钉着实不假!我一直小心隐藏了身形,他没有看见我。倒是那曾香姑突然回头和我打了个照面,也不知认出我没有,不过我量她也没胆子说出我是谁!”
荔枝明白其中的意思,曾香姑当年在广州做下亏心事,将救命恩人的钱财一卷而空,曾姑姑心善没有报官,但是事情不代表从此就了了。要知道,为将这两姐妹救出虎口,曾姑姑是实打实地用了真金白银的,更何况她手里还攥着那两姐妹亲自签字画押的身契。
沉吟了一下,傅百善徐徐道:“这海上一事的往来全凭海船,若是无有经验之人带领就凶险无比。你我虽在海港码头长大,但是说实话对这个行当都是睁眼瞎。若是这徐直能为我所用,我们行事势必事半功倍,只是他重伤我大弟在前,又是朝庭通缉之要犯,我找他合作无异是与虎谋皮!”
荔枝不敢打断她的思虑,只是在心中悄悄喟叹,姑娘现今说起裴家大爷时连名字都不愿提,看来是真真伤了心。唉,那般登对般配的人,被不知哪里来的女妖精拆散了,又为避忌那什么狗屁倒灶的王爷,害得姑娘不得不远走海上,从此萧郎是路人,说起来怎么不令人扼腕!
为怕露了行藏,他们一行四人从灵山卫出海后就扮作寻亲的叔侄,假说家里有至亲出海经商却音讯全无至今未归,只得一路循着踪迹找上岛来。
旧年里,有人通过海路贩卖货品发了大财之后,各州各县的人是蜂拥而至,在大海上莫名失踪的确不在少数,家里的子侄出来寻人的也不少,所以傅百善一行倒是没有引得他人特别的瞩目。
从出门那日起傅百善就改换了男装,日日跟着宽叔在甲板上与那些粗鲁豪爽的水手们扯帆解舵,有时候还会甩开膀子喝酒掷骰子。好好的姑娘家不过月旬工夫就晒黑了,反衬得她模样更加英气眉眼更加深沉锋利,加上个子高挑力大无比,这一路上竟无人怀疑这叫宋真的俊后生实际是个女娇娥。
看着姑娘一身好端端的雪白皮子生生晒成了蜜色,一双手也糙得没法看,荔枝心想若是顾嬷嬷还活着的话不知有多心痛,肯定是上赶着将那些美白嫩肤的方子一股脑地用在姑娘身上。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简陋的木门响了三下,顿了一会儿后又响了两下,荔枝忙拔开门闩,原来是打探消息的宽叔宽婶回转了。
连刨了两碗和了菜梗叶子的粥饭后,宽叔才缓了口气道:“这岛上的防御是外松内紧,西边住人的这边盘查倒是不紧,东边停了海船的码头上是重兵把守,一连设有好几道关卡,没有几位当家的号牌,休想蒙混到船上去。今天我扮作找活计的杂役,又使了五两银子才探听到一个音信,赤屿岛的大当家昨夜才从苏岩岛回来,而这苏岩岛就是最靠近倭国的岛群!”
宽婶白了丈夫一眼,骂道:“你在姑娘面前干嘛说一半藏一半?当姑娘是三岁小丫头呢!姑娘别理他,一辈子都是这般德行。他的意思是咱们在赤屿岛上盘桓许久都一无所获,不如找路子混上海船到苏岩岛看看有无老爷的踪迹!”
傅百善见他们夫妻二人的做派不由莞尔,侧身点头道:“茫茫大海,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爹一行有数十人,赤屿岛上不可能将这么多人无声无息地关押着,而不露一点风声出来,是要别处再找找。只是现今海路倭寇横行,寻常商船不但要防海匪,还要防备倭国那些流窜之人的袭击。如此一来,我们最好的途径就是跟着赤屿岛的海船行动。”
宽叔目中流露赞叹之色,“姑娘说得极是,我们找寻老爷一事只能借势而为。这赤屿岛地处要冲位置,却能和各方势力相安无事,还能将海市开得如此红火,若说他们没有跟倭国的人相互勾结,只怕连鬼都不相信。咱家老爷就是在去倭国的路途上失踪的,最终的目的地怕是要着落在这位大当家身上才找得到蛛丝马迹!”
傅百善仔细思量了一番道:“我今天跟了这徐直,就是那位逃匿了的青州左卫百户谢素卿一路。那位大当家跟徐直谈话时言语极为热络,一副求才若渴的模样,这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他身边的女人是我昔日认识的一位故人,也许从她身上咱们可以找个切入点。”
宽叔扬了扬半边眉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说起徐直这个名字,昨天我在岛上的大厨房里拿了两壶老酒,无意中听到有两个人商量,说想在这人的酒菜里下点毒,好拿下这人后向他们三当家请功。我一时疏忽大意,又以为是海盗窝子里的人利益不均相互倾轧,回来之后就没有跟姑娘说起此事。“
傅百善手指轻敲桌面,微微翘起嘴角,“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情?今天远远看着他们一团和气,谁曾想个个都在打肚皮官司!徐直既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要么是他运气极好没有食用酒菜,要么就是已经识破了那位三当家的用心。如此看来,徐直的处境也不太妙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