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荣行撑着下巴,无所畏惧地说:“下回我应该就不会借车给你了。”
关捷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拥有一辆自行车,急着用车的时候又借不到,那就太凄惨了,他得罪不起这个有产阶级,只好伏低做小:“好啦慢慢慢,你看,我比蜗牛还慢了。”
这回问题又变成了慢过头,不过路荣行没再找茬,他爸出过车祸,至今还有点跛,所以他觉得再慢都比快了好。
然而骑得慢也是个技术活,平衡不那么好掌握,关捷带车走了几米的8字路线后失去了耐心,偷偷地将速度提起来一点,一边回头去偷瞟车主有没有发现。
路荣行却已经低下了头,握着笔运算起了小数点的乘法。
关捷放下速度上的戒备,在转头的过程中才注意到自己人走了却没有关门,连忙又扰人地喊道:“路荣行,帮我看一下门。”
刚跳下题海的路荣行转眼被他逼上岸,也不见不耐烦,好脾气地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行,等你回来了我们接着讲自行车被偷的故事。”
关捷偏转车头,克制住飙成一阵风的心情,慢悠悠地拐着弯:“讲屁啊讲!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看我的笑话。”
路荣行有理有据地说:“因为你好笑啊。”
关捷气成青蛙又不敢真的爆发,只能猛蹬轮子从院子里消失。
上路之后他驰骋了不到了五分钟,就在罗记批发部门口看到了他姥姥。
姥姥今年79了,穿着印满小团福字的绛红色褂子,灰白的头发用铁丝发箍压着,虽然赶不上路荣行的奶奶体面,但也不是那种难到饥寒交迫的老人家。
可她就是每天都在哭,逢人就诉苦,关捷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么。
这会儿她又拉着一个关捷不认识的大肚子老姐,半靠在对方身上哭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嘴里一套一套的。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活了这么为什么还不死,害人害己啊……嘉贵呀你个死老头来带我走哇……”
大姐用没有被她抓住的那只手在她手臂和背上拍,笑着拿长命百岁之类的祝福安慰她。
姥姥的哭声里有一种类似于唱歌的古怪节奏,关捷还小不知道,这是当地的一种丧腔,由家里的长辈传给小辈,以便日后能完成一个风光的葬礼。
他只知道自己还没下车,脸上就“腾”地一下着了火,因为难堪,周围人对他姥姥的关注和指点让他有种想掉头离开的耻辱感。
但是关捷没有走,因为李爱黎虽然每次都会红着眼睛骂老太太怎么又来了,但是从来没有不管她。
关捷抵抗着心里的不愿意,将自行车停在了批发部门口。
姥姥还没糊涂到不认识他,但关捷特别大声地叫了四声,她才猜中谜底似的用手帕擤了把鼻涕,拉着他的手追问:“是小捷啊,你妈哪?姥姥要去你们家,可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走不到啰。”
其实姥姥对他不错,有糖也会藏起来给他,关捷对她的所有意见都来自于她对李爱黎的辱骂。
他带着情绪过来,却猛不防被那一句“老了”击中了心脏,鼻尖忽然酿出了一点酸意。
姥姥也挺可怜的,这么大年纪了,妈妈那边的亲戚却都不喜欢她。
关捷在安慰人上没有才华,嘴拙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他伤了嘴,索性就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掌,在她满是断发的头顶轻轻地摸了两下。
“我妈还没下班,不在家,我来接你也一样的,姥姥走吧。”
大概和给点阳光就灿烂是一个道理,老人感受到温情,再度委屈得涕泪俱下,将儿媳妇不给饭吃,饿得她要死的车轱辘话又滚了一遍。
关捷的手臂被她抓得有点疼,刚滋生的同情便开始在这阵光说不动的吵嚷里慢慢降温。
以前他听见这些能怒发冲冠,觉得舅妈虐待老人,后来在纠纷中才总结出规律,姥姥和舅妈说的话都不能全信。
他舅妈对外说什么都没做,可她不想赡养老人,总是骂她,但不给饭吃这种事情应该没有。
姥姥心里有气,加上脾气本来就不好,疑心病重得厉害,老觉得儿媳妇故意给她吃差的,但其实全家吃得都差不多。
而且姥姥真的挺挑食的,桌上没肉她就说没胃口,吃了又说胃疼肚子疼得去买药,总之很难伺候。
关捷不需要伺候她,但光是这来来去去一套词的哭闹就足以让他失去耐心了,很快他就不再回应,低着头蹲到地上去抠鞋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