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叹息说明有痛楚,有痛楚,这种历史的疮疤就会时时被揭开。虽然明朝遗民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消失,雍正、乾隆年间,已经不大有这种离黍之思,没有了离黍之思的人也没有心思再穿明代衣冠。但是,汉族的历史记忆却埋藏得很深,并不随着时代变迁而泯灭,所以,尽管穿这种衣冠的遗民不再出现,可是这些衣冠却在娱乐舞台的戏曲人物中、外国使节的礼仪朝觐服饰中和汉族女性的日常穿着中不断出现,在这种看似边缘的象征物出现时,深藏的族群记忆仍然时时会被撩起。
三、戏台:“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
先看戏台上的人物。
乾隆年间,朝鲜人李德懋(1741-1793)出使燕京,一天到东安门拜谒大成庙,殿门一开,很多老百姓看见朝鲜使者穿戴乌帽团领,行四拜之礼,就指指点点地说,这好像“场戏”一样,所谓“场戏”就是穿了古代衣服演戏。原来,在当时一般人的记忆中,只有“场戏”中的演戏人才会穿“古衣冠”,衣冠二字上加一个“古”字,说明这种衣冠连同它所携带的历史已经相当遥远。
这也许是高压下的必然。衣冠不仅是文化认同的标志,也是政治承认的象征。在清代官方的正式场合,所有人都必须穿着原来本属于“蛮夷”的衣服,否则就会召来杀身之祸。当时的汉族文人说,就连孔孟程朱再世,也不得不服从这一制度。当时,朝鲜人对于清国官员带数珠之制甚不以为然,说这不是“先王之法服”,但汉族文人却告诉他,你不了解清国之制,可当朝鲜使者故意调侃说,数珠是信仰佛教的东西。汉族文人就郑重地说,“非也,虽程朱处今之世,敢不带耶?”
可是,戏台上偏偏却还穿这种古汉族衣冠。
本来,清初官方对戏台上反复出现前朝衣冠也有一些警惕,顺治末康熙初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桩事情,刑部捉住没有剃发的艺人王玉、梁七子,他们自称因为是演戏的人,要男扮女装,所以不剃发,但是皇帝却勃然大怒,下诏说,以前曾经下令不剃发者斩,并没有允许优伶留发,至今这些人还违背命令,实在是可恶。所以,现在再次警告,如有伪托优伶不剃发的,十天之内速剃,十天以后,如有不剃发,一定重重治罪。但是,禁令归禁令,也许是人们习惯了舞台上的汉族衣冠吧,就连满清宫廷、贵胄私第的演出,仍然是“大明衣冠”,这使得戏曲领域“漏网”获得了“易服色”的豁免权,在戏台上很奇特地保留了历史上汉族的传统服装。洪大容曾经诧异,“尝见皇上南游图,处处宫殿楼观戏台,皆极其侈丽,且道戏台有何好处?”一个汉族朋友潘庭筠就说,“戏台亦有妙处,以其有汉官威仪也”。因此,戏台在某种意义上,却成了唤回汉族历史记忆的场所。
这种意味朝鲜人也早想到了。康熙末年,崔德中在回朝鲜途中经过永平府,正好看见演戏,他注意到这些戏中人物穿的,都是明代甚至宋代的朝服、军服,他觉得“以中华之礼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资,痛哉”。不过,稍后另一个出使北京的徐长辅倒是发现了这里面的奥妙,他说,戏台上所用衣帽,都是历代中华的衣冠,这就是“礼失求诸野者”。而在这些使者里面,要数洪大容对这一奇特的现象特别敏感,当潘庭筠问他“场戏有何好处?”的时候,洪大容心领神会,就说“不经之戏,然窃有取焉。”他们彼此都明白,所谓“有取”,就是因为人们可以在戏台上“复见汉官威仪”。
也许,这并不一定是真的有意识保留“汉官威仪”,只是由于清帝国剃发令的百密一疏。但是,就是这一点残存的历史遗迹,给朝鲜使者带来了对异域悲情的无限遐想,他们觉得这可能就是汉族人苦心孤诣保留的东西,一直到道光八年(1828),一个叫朴思浩的朝鲜使者到中国来,看到戏台上演戏,还觉得这种戏台上的特别衣冠是汉人有意为之,他在《演戏记》里便猜测说,“演戏,戏也,亦关中国之沿革。盖清初有人虑其历代衣冠之无传,设为此戏,涂人耳目云,信斯言也。岂不诚远虑哉?”换句话说,在他们看来,这些“汉官威仪”之中,真的寄寓汉族故国离黍之思。
是真的吗?
四,外国使节的冠服:化外的豁免
让人产生联想的汉族衣冠,除了出现在戏台上,还出现在外国使节身上。
明清之际中国变色,按照朝鲜人的说法,已是满目腥膻遍地蛮夷。“礼失求诸野”这句话,不仅常常被汉族文人想起来,也被暗中自得的朝鲜使节放在嘴边。外国使者团到北京来,清廷倒是对他们的服饰听之任之,因此朝鲜、琉球和安南,便照旧穿了前明的衣服,一样招摇过市。
在各种《皇清职贡图》中都有朝鲜、安南与琉球人物的图像,可以映证朝鲜使者在《燕行录》中的一些记载。乾隆后期出使中国的徐浩修记载,安南使者的服饰,倒与朝鲜大体相同,“束发垂后,戴乌纱帽,被阔袖红袍,拖金玳瑁带,穿黑皮靴”,这样的服饰正是“大明衣冠”的制度,大体同时的金正中也记载,和他们一起到北京朝觐的琉球使者,朝袍广阔,仍然是古人制度,用了黄帛为带,紧紧束腰,头上以黄色绫裁作头帕,和朝鲜的幞头差不多,“人物古雅,言语淳淳,稍无俗野之气”。而安南人则高髻网巾,朝袍角带,与朝鲜更接近,而且把他们戴的帽子叫做“文公冠”。
不过,比起琉球和安南来,朝鲜人更有一种中华文化继承者的心态,虽然同样都是“事大”与“朝觐”,朝鲜人仍然觉得,只有自己坚持了中华正宗,只要琉球和安南使者的衣冠打扮稍稍偏靠满清,就打心眼里看不起,徐浩修对安南使团的君臣在朝觐的时候穿了满清服装异常不满,就明知故问地讽刺,“贵国冠服本与满洲同乎?”安南人回答说,因为皇上表彰我们国王亲自来朝觐,所以,特别送给车服,我们奉命在北京参见朝拜的时候使用,归国返途中再穿回本来的衣服,这种衣服不过是一时权宜而已。本来,这是当时安南人小心翼翼的策略,但是,在徐浩修“政治正确”式的故意追问下,据说安南人也面有愧色。对于虽然穿着大明衣冠的琉球人、缅甸人等等,尽管穿着并无可挑剔,但朝鲜的使者则觉得他们文化还是不那么正宗,金正中就很鄙夷地批评琉球人,说他们轻薄狡诈,不够谨厚。而缅甸人则是三国孟获的遗种,他们穿蟒布衣服,但头不戴冠帽,梳了两髻,极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