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蜀山剑侠传 还珠楼主 22186 字 6个月前

话说前文所说的烟中神鹗赵心源,自从在江西南昌陶家庄上打走了许多骗饭耍贫嘴的教师,便在陶家庄上居住,因见陶钧心地纯厚,资质聪明,有心将平生本领传授给他,师徒二人每日用功习武,倒也安然。不想一日同陶钧在庄前闲眺,忽见前面坡上树林中飞来一支银镖,接着远处飞到一人,近前一看,认出是西川八魔手底下的健将神手徐岳。只因八魔主邱舲在西川路上劫一个镖客的镖车,被赵心源出来干涉,看看取胜,又从暗处飞来一把梅花针,将岳舲打败。四处寻找那放针的人不着,疑是心源同党,恨如刻骨,归山与七个兄长商议,定要寻着赵心源同放针的人,碎尸万段,以报前仇。心源当时原是激于一时义愤,本不认得邱舲。后来既已结下冤仇,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满拟跑回宜昌三游洞,去求师父侠僧轶凡相助,不想反被侠僧轶凡数落一顿,逐了出去。心源无计可施,只得避难,奔走江湖,才在陶家安居。岂料不几时便被八魔手下人探听明白,拿着银镖请柬前来。心源知大祸将临,明知胜不过人,但是长此避逃,也

非长法。昔日还可推作不知,如今已和敌人来使对面,再要藏躲,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当下挺身承认,明年端午节准到青螺山赴约。遂辞别陶钧,打算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寻几个帮手。离了陶家庄,路上仔细盘算,知道师父怪他,不该学业未成就自请下山,闯出祸来,又无法收拾,不来管他。除了师父侠僧轶凡外,所有生平几个好友,也不过如陆地金龙魏青之类,俱非八魔敌手,何苦拉人家前来陪绑?想来想去,想起师父的两个好友:一个是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但是这位老头子行踪无定,可遇而不可求,寻他须碰自己的造化;另一个便是长沙谷王峰隐居的铁蓑道人,他是终年不常下山的,寻他比较能有把握。以上两人,但能寻着一个,就能帮自己除魔,还可强拉他师父侠僧轶凡加入相助。主意打定后,晓行夜宿,便往长沙进发。

这时正当满人入关不久,那一些叛臣汉奸名节既

亏,哪有几个知道天良,廉洁爱民的?再加上一些为虎作怅的土豪恶霸、猾吏奸胥,狐鼠凭城,擅作威福,到处所闻见的都是民间疾苦与不平的悲呼,差点没把心源肚皮气破。心想:“以前在川中居住,因为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虽然也遇见许多赃官恶霸,却不似湖南路上这般厉害。有心伸手打个抱不平,又因日期迫近。如现时想不出一个根本解决办法,徒救个一家两家,不但无济于事,甚而连累事主,为善不终。倒不如暂且由他们委曲偷生,等到自己过了端阳,侥幸除了八魔,再联合多数同道来个大举,反倒痛快。此时索性装作不知,办完自己的事再说。”心中有事,自然脚程加快。等赶到谷王峰顶,在全山上下寻了一个遍,哪里有铁蓑道人踪影。后来走到岳麓山脚下,看见一个道人,打扮神情有些异样,心源眼光尖锐,知非常人。那道人也觉心源是个能者。双方同到岳庙面前坐定,谈起彼此来历,才知那道人名叫黄玄极,也是来访求铁蓑道人的。他说心源来得不巧,铁蓑道人已在三日前到云贵一带去了。心源大失所望,见

那黄玄极人甚正派,本领也不弱,便把自己心事说出,求他相助。黄玄极道:“你的仇人八魔,同我也是仇人,只因我人单势孤,奈何他不得。我二人正好联合进行,寻找能手,为民除害。我还有一点小事,再耽搁一天,便可同行了。”

心源虽然心急,也不在此一天。好在自己是孤身一人,同黄玄极商量好了,便自回转寓所,携了自己的小包裹,搬到黄玄极所住的一个小破庙中。时间已是向晚,见黄玄极正同一个穿白的中年人说话,见心源到来,便同双方引见。问起那人姓名,才知他便是昔年名驰冀北“齐鲁三英”中的云中飞鹤周淳。心源见周淳虽然俗家打扮,却是一脸英风道气,谈吐俊朗,目如寒星,非常敬服。黄玄极与周淳本来谈得正起劲,见他进来,坐定以后,却不再言语,猜是有背人之话,便起身告辞。黄玄极看出心源意思,便笑道:“其实我们说几句话,原不避人,不过暂时尚未到明说的时候,道友不要介意。”

心源客气了几句,便独自走出庙来闲眺。这时夕

阳业已衔山欲没,瞑色苍然,四面峰峦,隐隐笼罩上一层紫烟。东望湘江,如一条匹练,绵亘直下。一面是群峰插云,环峙星罗。一面是平畴广野,村舍茂密。一缕缕白色炊烟,从林樾间透出,袅袅上升。因在隆冬之际,草木凋零,越显出一些清旷之致。心源正看得出神,忽然身后有脚步声音。回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得很破旧的穷老头,一脸油腻,拖着两片破鞋,踢趿踢趿地朝心源走来。要在别人看那老头这身穷相,决不在意,顶多可怜他年老穷困,或者周济几个钱罢了。心源眼光是何等敏锐,还未等那老头近前,已觉出他行动异样;及至走到对面,不由大吃一惊。见那老头虽然穷相,却生得鹤颅鸢肩,行不沾尘,脸上被油腻所蒙,那一双半合的眼睛神光四射,依旧遮掩不住那人行藏,知是一位前辈高明之士。心中一动,便凑上前去搭讪道:“老丈,你看这晚景好吗?”那老头闻言,大怒道:“狗子!你看我这般穷法,还说我晚景好,你竟敢无缘无故挖苦我吗?”说罢,摩拳擦掌,怒气冲冲,大有寻人打架的神气。心源

知他误会,被他骂了两句也不生气,反向前赔礼道:“老丈休要生气,我说的是夕阳衔山的晚景,不是说老年的晚景。小可失言,招得老丈错怪,请老丈宽恕吧!”那老头闻言,收敛起怒容,长叹了一口气,回转身便走。心源连忙上前问道:“老丈留步,有何心事,这样懊叹?何不说将出来,小可也好稍尽一些心力。”那老头闻言,连理也不理,脚下反倒快起来了。

心源见那老头步履矫捷,越猜不是常人,拔脚便追。一直绕到岳麓山的东面一个溪涧底下,那老头才在一块磐石上面坐定,口中仍是不住地叹气。心源赶到老头面前,把刚才几句话又说了一遍。那老头忽然站起身来,劈面一口唾沫吐到心源脸上,说道:“你要帮我的忙吗?你也配?连你自己还照管不过来呢。”心源无端受那老头侮辱,心中虽然有气,面上仍未带出。及至听到末后一句,愈觉话里有因。揩干了脸上唾沫,赔笑答道:“小可自知能力有限,不能相助老丈,但是听一听老丈的身世姓名,也好让晚生下辈

知道景慕,又有何不可呢?”那老头闻言,哈哈笑道:“你倒有好涵养,不生我老头子的气。你说的话,我有几句不大懂。你大概要问我为什么叹气?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好老婆,名叫凌雪鸿,多少年前死了,丢下我老汉一人,孤孤单单。有她在的时候,仗着她会跳房子,到人家去偷些钱来与我买酒喝。如今慢说是酒,就连饭都时常没有吃了。我有一个姓周的徒弟,叫我不要时常偷骗人家酒吃,他情愿供给我,我又不愿意;何况他前些年又是做贼的,他请我吃的酒,多少带点贼腥气,我越吃越不舒服。才跑到岳麓山底下,想遇上两个空子,骗他一些酒吃。谁知等了三天,一个也没遇到。只有那小破庙内有个老道,他倒愿意请我吃酒。可是我算计他请我吃完了酒,定要叫我办一件极难而又麻烦的事,因此我又不敢领情。我在他庙前庙后想了多少时候,不给人家办事吧,人家不会请我喝酒;办罢,我又懒,其实前些年比他这类还难的事,我都不在乎;如今老了,又懒了,打算白吃,又遇不上空子。好容易遇见你,又说什么晚景水井

的,勾起我的心事,这还不算,又追来唠叨这半天。我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只看你请我吃酒不请,就知道你是空子不是。”

心源见那老头说话疯疯癫癫,知道真人不肯露相。尤其他说他妻子名叫凌雪鸿,非常耳熟,叵耐一时想不起来。心中略一转念,计算那老头不是剑侠一流,也定是一名有道之士。抱定宗旨,不管他如何使自己难堪,决定同他盘桓几时,终要探出他行藏才罢。便笑答道:“原来老丈想喝酒,小可情愿奉请。但老丈肯赏脸吗?”老头道:“慢来慢来。这些年来多少人请我吃酒,没有一次不是起初我把他当成空子,结果吃完以后,我却是吃了人家口软,给人家忙了一个不亦乐乎,差点没把我累死。我同你素不相识,一见面就请我吃酒,如今这世界上哪有你这种好人?莫不成我把你当成空子,等到吃完,我倒成了空子?那才不上算呢。”心源道:“老丈休要过虑,小可实是竭诚奉请。不过小可这里尚是初来,地方不熟,请老丈选择一家好酒铺,小可陪老丈一去如何?”那老头道

:“如此说来,你是心甘情愿地当空子了?”心源见他说话毫不客气,竟明说自己请他是当空子,情知故意做作,也觉好笑,面上却依然恭敬答道:“小可竭诚奉请,别无他意。天已昏黑,我们去吧。”老头道:“去便去。适才我看你从那小破庙出来,便猜你是个空子。你大概与那庙的老道认识,他对我没安好心,你要同时去约他,我情愿甘受饿痨,也是不去的。”心源本想顺道约黄、周二人同往,见老头如此说法,只好作罢,好在黄玄极原说等一天再走。只是与周淳见面未及畅谈,不无耿耿罢了。当下点头应允。

两人下山,一路往西门走去。路上心源又问那老头姓名。老头道:“名字前些年原是有的,如今好久不用它了。你口口声声自称小可,想必就是你的小名了,我就叫你小可吧。你也无须叫我老丈,新帐我还没打算还呢,叫我老丈,我听着心烦。这么办:我平时总爱穿白的,却可惜穿上身一天就黑了,你就以我爱白,就叫我老白,我就叫你小可,谁也无须再问姓名。再若麻烦,我不同你去了。”心源这时已看透那

老头大有来历,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二人走进城后,在西门大街上寻了一家著名的酒楼,唤来酒保,要了许多酒菜。那老头见酒如见命一般,抢吃抢喝,口到杯干,手到盘干。心源几番用言试探,那老头也不言语,只吃他的。心源无法,只得耐心等候他吃完了,跟他回去,想必便知究竟。这一顿酒饭吃了有两个时辰,直到店家都快上门,酒客走尽,那老头才说了声:“将就行了!”酒气熏人,站起身来。酒保开来帐目,计算仅酒吃下有四十多斤,慢说店家,连心源也自骇然。当下由心源会了酒帐,陪着老头下楼。刚到街上,老头便要分手。心源便请问他住在何处,并说自己意欲陪往。那老头闻言大怒:“我知道你没安好心,明明是借着这一顿酒,想将我灌醉,假说送我回转衡山,认清我住的地方,再去偷我。你恨我白吃,等我吐还你吧。”说罢,张口便吐。心源连忙避开,一个不留神,撞在一个行人身上。那人是一个年轻公子,却神采飘逸,眉目间隐有英气。心源误撞了人,连忙赔话时,那人知心源是无心误撞,也不计较,双

方客气两句,各自分别。心源在黑暗中看出那人临去时,脸上却带着愁苦之容,也未十分在意。忙寻老头时,业已走出很远,心源连忙就追。老头回头看见心源迫来,拔脚便跑,任你心源日行千里的脚程,也是追赶不上,双方相差总是数丈远近。直追到城墙旁边,这时城门业已紧闭,一转瞬间,那老头已经站在城上。心源何等快的眼光,并没有看见他怎么上去的。既已看出一些行径,如何肯舍?口中不住地央告,求那老头留步。脚底下一使劲,也纵到了城墙上面。那老头见心源纵身追将上来,“嗳呀”一声,一个倒翻筋斗,栽落护城河下面。心源急忙随着纵身下去,再寻老头,哪里还有踪影。

虽知老头是个奇人,特意试他,只猜不出是何用意。见天上繁星隐曜,寒风透骨,大有下雪光景。呆想了一阵,无可奈何,只得无精打采回转岳麓山破庙之内。那黄玄极、周淳已不在庙内,看那供桌上灯台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黄、周二人因等他不见回转,现在有事,须到衡山一行,明日午后准可回

来。庙中茶水、灯火俱已预备,请他务必等他们回来,一同上路等语。心源见了这张纸条,只得在庙中等候。随便在一个板桌上躺下,思潮起落,再加上泉声松涛响得贴耳,益发睡不着。重又起身,走出庙外一看,四面漆黑,白日所见的峰峦岩岫业已潜迹匿影。心源随便在庙旁一块大石上坐下,一会工夫,树定风息,鹅掌大的雪花一片片飘扬下来。在这万籁俱寂的当儿,连那雪花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心源越坐越无聊,忽然觉得前额上流下冰冷一片,用手一摸,原来是雪落在他的头上,被热气融化流了下来。

心源见雪越下越大,便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积雪,便要回转庙中,忽听一阵破空的声音。心源剑术虽不高明,却是行家,听出来人厉害,连忙把身体藏在树后,隐在暗中,看个动静。刚刚藏好身形,那驾剑光的人已到面前,两道黄光一闪,在破庙门前现出两个奇怪装束的人,竟与昔日西川路上所遇八魔邱舲一样打扮,俱是披头散发,手持丧门长剑,穿得非僧非道,黄光影里看去,形态非常凶恶。心源大吃一惊

,猜是八魔跟踪寻来为仇。自思能力决非来人敌手,伏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正想之间,那二人来到庙前,更不寻思,已走进庙去。心源暗暗侥幸自己不在庙内。正要趁他二人不见时逃避,猛觉左臂一麻,身子立时不能动转。情知中了别人暗算,来的尚不止那两人。不由长叹一声,只得坐以待毙。不大工夫,那先前进去的二人已然走了出来,口中连喊奇怪,说道:“明明徐岳说他在这里住,如何会不在此地?”内中另一个人却说道:“三哥不要忙,你看庙中灯点着,料定那厮不会远离,终要回来,我们坐到那石上去等他回来如何?”说着便往心源刚才坐的那块大石走来。这时雪已停止,地上积雪约有寸许。心源在树后看得清楚,见来人往自己身旁走来,不由暗中捏着一把汗。幸而那二人并不曾看见心源,只来到了树前,便在那石头上用手拂了拂余雪,随便坐下。还未坐定,便听一个说道:“六弟,你看这石头上面显有厚薄痕迹,明有一人在此坐过。莫非那厮就在这附近,不曾走远?”还有一个答道:“这有何难,我们只消把剑

光放出,四处一寻,除非他不在此地,不然还怕他不现身出来不成?”

话言未了,忽听叭的一声。那先说话的人跳起身来,大喊道:“六弟留神!有人在暗算我二人了。”说罢,先将剑光放出,护住身体。那后说话的人便问究竟。那先说话的答道:“我正在听你说话,忽从黑暗之中有人打了我一个大嘴巴,打得我头上金星直冒。不是有人暗算,还有什么?”正说着,又是叭叭两声,一人又挨了一下,打得还非常之重。这二人都大怒起来,各人将剑光放出,上下左右乱刺了一阵。谁知剑光舞得越快,挨打也来得越重,只打得二人头昏脑涨,疼痛难忍。心源在树后正当担惊害怕,忽见二人被一个潜身暗处的人打了个不亦乐乎,非常好笑,几乎忘了自己也是动转不得,同处危险之境。又听那二人当中有一个说道:“六弟,我看今晚之事,有些稀奇。起初寻那厮不见,原是好好的,为何才往那石头上一坐,便挨起打来?要说是你我敌人,凭着那人能够隐形这一点,便能取我二人性命如同反掌。大概

我们冲撞了树神,他竟打我们几下,以作儆戒也未可知。”另一个道:“你说话不要如此随便,现在诸事还不知真假,留神出了笑话。那人既不在庙中,莫如我们暂且回去,明早再来吧。”言还未了,每人脸上又是叭叭两下。吓得这两个魔王也不说话,不约而同地驾起剑光便走。心源在树后见二人胆怯逃走,神情非常狼狈,也觉好笑。忽见黄光在空中直转,好似有什么东西阻住似的,逼得那两道黄光如同冻蝇钻窗纸一般,四面乱冲乱撞,只是飞不出圈子去。心源暗暗惊异。一会工夫,两道黄光同时落下,依旧出现先前二人,走到心源藏身的大树面前,交头接耳商量了一阵,各人盘膝在雪地里坐定,将剑光护住身体,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不见动静。只听一人道:“怪哉!怪哉!怎么今晚连我们的法术都不灵了?”另一人答道:“我看此地不会有这么大本领的能人,能够不现身形,破了我的妙法,还将我等困住的,定是那树神与我二人为难。”说到这里,声音便放低了。又待了一会,那二人双双走近大树跟前,朝着那树说道:“我

二人来此寻找仇人,并不曾与尊神为难,何苦与我等作对?”心源见那二人站在自己面前,相隔不到丈许,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听他二人那里祝告,连自己也疑心是冲撞了本山神灵,故尔不能动转。正在沉思,忽听脑后“噗哧”一声冷笑,把心源吓了一大跳。

第二卷第六十一回

那二人正是八魔当中的三魔钱青选与六魔厉吼,因为当初同黄玄极结下深仇,后来知道黄玄极是东海三仙中玄真子的弟子,奈何他不得。前年忽听人言,黄玄极因同他师兄诸葛警我奉师命分别看守两座丹炉,黄玄极道根不净,走火入魔,第七天上,丹炉崩倒,白糟践了多少年工夫在天下名山福地采来的灵药仙草。玄真子见他尘心未净,犯了道规,本要从重处罚,因念他在平日尚无过错,只将他逐出门墙。经诸葛警我再三替他求情担保,说他昔日奉命采药,同异派中人结下了不少的仇怨,求师父给他留一点防身本领,才未追去他的飞剑,在不到三年工夫,黄玄极一意苦修,立志到各处名山,将以前在自己手中失去的那

一炉丹药采办齐全,再求各位前辈师叔替他向玄真子求情。知道前辈剑仙中,只有峨眉派掌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及嵩山二老,能在玄真子面前讲情。妙一真人教规素严,恐怕自己恳求不了。想来想去,只有二老中的追云叟白谷逸,与峨眉教祖长眉真人以及玄真子、妙一真人,都是两辈至交,最为合适。但是老头子性情特别,自己没有把握。知道长沙谷王峰铁蓑道人与追云叟有极深的渊源,自己与铁蓑道人先前本是忘年之交,非常莫逆。将药草采齐后,先寻了一个适当地方藏好,径来寻铁蓑道人时,已往云贵一带云游去了。正在失望之际,忽然碰见心源也是来寻铁蓑道人,他见心源根骨非凡,又是侠僧轶凡的弟子,侠僧轶凡与苦行头陀本是同门师兄弟,便想万一寻铁蓑道人与追云叟不成,再请心源引见到侠僧轶凡那里,求他转托苦行头陀讲情,留一个最后地步。这时黄玄极已闻说八魔要报昔日青螺山夺草断指之仇,时刻小心在意。心源也与八魔为仇,更是同病相怜。双方越谈越投机,才约定跟踪去寻铁蓑道人。

心源告辞去取包裹时,黄玄极一人站在岳麓山畔,越想越后悔昔日不该大意,走火入魔,被师父逐出,还受了许多苦楚和同门耻笑。倘若这次求人讲情,师父再不允许,惟有死在师父面前,也不想活在世上了。正在愁烦之际,忽听头上有破空的声音。黄玄极眼光敏锐,来人飞行又低,早认出是同门中人,自己忍辱负重,本不好意思上前相见。一转瞬间,不禁又起了一种希冀之想,便将自己剑光飞出,追上前去打了个招呼。一会工夫,剑光敛处,落下二人:一个正是自己大师兄诸葛警我;那一个是个中年男子,英姿勃勃,仪表非凡。不由心中大喜,幸喜不曾当面错过。由诸葛警我引见那人,才知是追云叟新收的弟子云中飞鹤周淳,虽然剑术才得入门,因为名师传授,已很可观了。黄玄极便把自己心事说了一遍。诸葛警我道:“如今我们老少同辈,都忙于要去破慈云寺。周师弟前些日,才在衡山顶上红砂崖采来朱灵草,与醉师叔炼剑。适才我奉师叔妙一真人之命去见白师伯,承周师弟美意,定要送我一程。因为谈话方便,飞行

很低,看见岳麓山下站定一位道友,极像你的打扮,正想下来,就接着你的飞剑,不料果然是你。我现在很忙,急于回山复命之后,还要到别处去。铁蓑道人已往贵州去了,你要寻他,可到安龙、贞丰瘴蛊最多的一带,前去寻他,必能遇见。至于求师父再收你回到门下一层,师父已知你这三年来的苦修,虽未明说出来,看去意思很好,能求白师伯讲情,那是再好不过。你这两年所采的药,颇非容易,你到处奔走,万一失落,岂不可惜了?由我先带回去吧。如今你既和周师弟认识,你请他引见白师伯便了。”说罢,又托付周淳几句。并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他不必再送。然后一道金光,破空而去。周淳也追他不上,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便同黄玄极在庙中谈了一阵,很是投机。一会心源来到,黄玄极因是初交,不好意思说出前事。心源知机退出后,二人又谈了一阵。黄玄极便求周淳引他去见追云叟,周淳点头应允。二人出庙,见心源不在庙外,回头留了一个纸条与心源,便同往衡山去了。

那三魔钱青选与六魔厉吼,本是到长沙来闲逛,顺便掳个美女回山受用。才到长沙,便遇见徐岳,说起八魔主的仇人赵心源,准定明年端午拜山赴约。又说他无意中遇见昔日在青螺山用青罡剑削去四魔主伊红樱四指,又用振霄锤连打六魔主厉吼、七魔主许人龙的黄玄极,现在岳麓山一座破庙内藏身等语。三魔、六魔一听,勾起旧仇,仗恃近年来在神手比丘魏枫娘那里学成剑术,又学会了许多妙法,马上便要到岳麓山寻黄玄极报仇。还是徐岳再三劝二位魔主不要心急,先把敌人根底察看明白,是否还有厉害帮手,再行定夺。三魔倒不怎样,六魔却是心急非常。当下议定,先寻住所,吃罢酒饭,仍由徐岳去观察动静。二人便去寻好店房,一人寻了一个土娼,饮酒淫乐。这两个土娼颇有几分姿色,各样都来得。二人一高兴,便商量就带这两个土娼回山,无须再在长沙作案了。到了半夜,不见徐岳回转,好生奇怪。直等到第二天用完晚饭,还是不见回来。三魔、六魔猜是中了敌人毒手,心中大怒。同土娼们盘桓了个尽兴,等到夜静

更深,驾剑光同往岳麓山去寻黄玄极。走到庙中一看,只见屋内油灯还亮,到处寻了个遍,并无一人在庙。打算出庙寻找,不想在暗中挨了无数嘴巴,情知不好,便想驾起剑光逃走。谁想空中好似布下天罗地网一般,无论如何走法,都似有一种罡气挡住,飞不出去。因为适才在那大树旁的石头上坐了一坐,才挨的嘴巴,疑是树后有人暗算。两人商量了一下,打算用妖法暗下毒手。谁知念了半天咒语,那一把阴火竞放不起来。借遁又遁不走,才害了怕,向树神祈告。虽似有点服输,可是都没安着好心。原打算假装祈告,只要看出一些破绽,或者发现一些异状,便立时用他俩最厉害的看家本事五鬼阴风钉,连他二人的飞剑,发将出去。刚刚祈告不到一半,忽然树后“噗哧”一声冷笑,先还疑真是树神复活,吓了一跳。三魔何等机警,已知上了人家大当。留神往前一看,已看出心源的一些身体,故意装作不知,口中还在祈告。一个冷不防,左手阴风钉,右手飞剑,同时朝树后那人发将出去。

心源先时听到后面冷笑,本已吓了一跳。方幸前面二人不曾看见自己,忽见黄光绿火飞来,自己身体不能动转,不但无法抵御,也不能逃走,只得长叹一声,闭目等死。半晌工夫,耳边只听一种清脆的声音,好似小孩打巴掌一般清脆可听。偷偷用目一看,前面二人竟然对打起嘴巴来,你打我一下,我还你一下,都是用足了力气,仿佛有什么深仇似的。心源好生不解。再用目往四外搜寻时,忽见身旁不远,有一丛黄光绿火不住地闪动,与适才二人所发出来的一模一样。先还疑是那二人同党,后来定睛一看,不由心中大喜。原来那旁站定的,正是白日拿自己当空子,请他吃酒的穷老头子,一手托住绿光,一手托住黄光,在那里摆弄着玩。不由恍然大悟,才明白这两个人无端挨打被困,定是受了那老头子的法术所制。只看他来去隐形,伸手收去人家的法术、飞剑,便知决不是等闲之辈。只不明白他为何将自己也困在这里,可惜不能转动,不能过去相见,急得心中不住地默祝。那二人直对打了半夜,还是不肯停手。最奇怪的,是下

半身站在那里不动,上半身就只两手可以抡动起来。刚好三魔的左手打在六魔的脸上时,六魔的左手也同时打在三魔的脸上。左手打罢,右手又照样来打。二人站的地方,也再没有那么合适。你打过来,我也打过去,快慢如一,距离一样。叭叭叭叭的声音连响个不住,要快也一样快,要慢也一样慢,好比转风车一般,匀称极了。

心源惊魂初定,知道那二人已被老头困住,暂时不能侵犯自己。仔细往那二人看时,雪光底下,业已看出他二人脸肿血流,气竭力尽。再看那老头,将那绿火与黄光摆弄了一会,好似玩得讨厌起来,倏地两手合拢,只几搓的工夫,光焰渐小,转眼随手消灭。然后踢趿踢趿地跑到那两人面前,笑嘻嘻地说道:“你们这两个魔崽子,平日狐假虎威,无恶不作,无论谁冲犯你们一点,不管有理无理,动不动寻人报仇。今天老头子教训教训你们,再不洗心革面,我看你们还能看几回龙舟吗?”那二人已然痛楚非常,四条有气无力的臂膀,还是一递一下地打着。听了老头之言

,知道遇见能手将他们制住,无法脱身,又羞又急,又痛又怕。叵耐嘴里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又不听使唤,各把自己的人打个不休。万般无奈,只得把一双眼睛望着老头,露出乞怜之态。那老头想是看出行径,笑对二人道:“你两个魔崽子也有打人打累的时候?你们也不打听打听,岳麓山上有你们魔崽子发横的地方吗?”正说之间,隐隐听出有破空的声音,老头拿眼睛往空中一望,说道:“我的帐主又来了,便宜了你这两个魔崽子!”说罢,那两人才得住手不打,各人垂着两条臂膀,在雪地里直哆嗦,两张脸上业已打得嘴破出血。有心用手去摸,都抬不起膀子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哭不得,笑不得,把初来时盛气销磨了个干干净净。再看那老头子时,已拖着两只鞋,踢趿踢趿往庙后走去了。

心源见那老头行径,再把那白天遇见他所说的那一番话仔细一寻思,忽然心中大悟。暗想:“他曾说他妻子叫凌雪鸿,凌雪鸿的丈夫,不是五十年前江湖上人称追云叟、嵩山二老之一的白谷逸白老前辈吗?

自从凌雪鸿在开元寺坐化以后,久已不听见他的踪迹,不想倒被自己无心遇见。”暗恨自己无缘,白天只觉凌雪鸿三个字听去有些耳熟,如何竟会想不起来,把这样第一等的有名剑仙当面错过了,越想越后悔,一生气,伸手把自己打了一下。猛想起适才看见二魔时,被人用法术将自己制了个动转不得,这一嘴巴倒把自己打醒。再伸了伸腿,也能动转,知道法术已解。正要迈步走出,又想起这两个魔主,追云叟虽然收拾了他们一顿,并未将他二人除去,现在外面未走,出去岂不碰个正着?重又缩了回来。

那钱、厉二魔法术解去后,知道这里不能容他们猖狂,本想遁去,怎耐适才自己打了半天,手脚疼痛得要断,脸破血流,周身麻木,只得在地上你靠我,我靠你,打算溜个几十步,活动活动血脉再走。正在这时,忽听树后叭的一声,与刚才打嘴巴声音相似,吓了一大跳。六魔厉吼不顾疼痛就要逃走。三魔钱青选比较镇静,连忙用目往树后一看,见那树后出来一人,口中说道:“大胆魔崽子!还敢在此逗留,莫不

是还嫌打得不够么?”三魔钱青选奓着胆子问道:“我二人少停即走。仙长留名,好作将来见面地步。”那人答道:“你不必问我姓名,适才走的,便是我师父追云叟,因见你二人竟敢跑到本山扰闹,将尔等惩治了一顿,命我在此监视尔等逃走。若再留连,我就要不客气了。”话言未了,钱、厉二魔才知刚才那老头子是嵩山二老中的白谷逸,知道碰在硬钉子上,吓了个魂不附体。不等那人说完,不顾疼痛,驾起剑光,逃回青螺山去了。

原来心源在大树背后,因为一个不留神,被钱、厉二魔发现。知道不能再隐身,要凭本领又绝不是他二人的对手。急中生智,知道二魔被迫云叟戏弄半天,已成惊弓之鸟,好在除八魔邱龄外,钱、厉二人并不认识自己,索性假充字号诈他一诈。不想二魔果然上了他的当,吓得负痛而逃,心源暗暗好笑。忽见前面山麓畔又纵出二人,急忙定睛一看,见是黄玄极同周淳,才放了心,三人聚在一处。黄玄极同周淳是因为到了衡山,追云叟业已出外,二人等了一会也无法

可想。周淳受了诸葛警我的敦嘱,为友心切,知道追云叟常到岳麓去闲游,便又陪了黄玄极一同回来,或者侥幸能够在路上相遇。二人驾起剑光,飞离岳麓山畔不远,黄玄极练就一双夜眼,早看出庙前雪地上,有两个奇形怪状的人在那里打旋转。他为人精细,忙拉周淳按落剑光,在稍远处降下,将身伏在一个大岩石后面。用目往前看时,那两个奇形怪状的人中,有一个正是自己当年结下深仇的六魔厉吼,那一个想来也是八魔中同党,前来寻自己晦气的,大吃一惊。知道如今八魔学了许多妖法,自己绝非敌手;周淳初学剑术,根底还浅,更不愿连累朋友一同受害。正打算招呼周淳逃走,忽见树后又出来一人,只一照面,便将二魔惊走。定睛一看,见是心源,并不知追云叟业已将二魔制伏,还疑心是心源本领,好生佩服。及至同心源见面一问,才知是追云叟所为,好生后悔来迟了一步,不曾相遇,白白跑了一趟衡山。

心源同周淳二次见面之后,才知就是追云叟新收的弟子,想起傍晚酒楼上所说的那一番话,暗暗好笑

。这时黄玄极也不再隐瞒,便把自己得罪师父,意欲请追云叟缓颊的话说了一遍。三人同进庙内,议定先在庙中住下,决意设法求见了追云叟再说,如能直接请他相助,岂不大妙,又谈了一会,周淳告辞回山,黄、赵二人便请他见了追云叟,代为先容,明日二人即去求见。周淳道:“家师对待门下极为恩宽,我虽入门不久,有时话说得冒渎一点,他老人家向不怪罪。话是我可以替二位说,不过他老人家若不愿相见,二位无论如何想法,仍是无效的。”

周淳作别走后,黄、赵二人到了第二日早起,至至诚诚,一同到了衡山,追云叟仍未见回转。心源想起追云叟爱喝酒,又同黄玄极把城里城外大小酒楼酒铺寻了个遍,仍是寻访不出一丝踪影。似这样每日来来往往,连去衡山多少次,总未见着追云叟。过了十多天,二人正预备动身到衡山去,忽然周淳御剑飞来,说是峨眉派与各异派明年正月十五在成都慈云寺、辟邪村两处斗剑,追云叟业已回山,传了周淳好些剑术,叫周淳日内先到成都,与醉道人送还飞剑。周淳

便把黄、赵二人求见之事代为婉陈。追云叟说,此时忙于布置成都之事,无暇及此,好在距离端阳为期尚远,叫黄、赵二人不必性急,也不必到成都去,只在岳麓山暂住,暂时也无须到云贵去寻铁蓑道人,尚有用他二人之处。并带来书信,叫他二人到了明年二月初三,按照书信行事等语。黄、赵二人闻言大喜,立时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过了不几天,周淳果然来与他二人作别,径往成都去了。周淳到了成都情节,前书已有交代。

且说黄、赵二人,自从周淳送信,知道已蒙追云叟应允相助,各人去了一块心病。又知钱、厉二魔受了追云叟惩治,八魔知道追云叟在衡山隐居,决不敢轻易前来启衅。心源内功虽佳,飞剑却是未有深造。黄玄极得过玄真子真传,自比他较胜一筹。心源便不时向他请教,黄玄极也毫不客气,尽心指点。二人安住在岳麓山,倒也不显寂寞。衡山原有七十二峰之称,湘江又环绕其下,衬上平原的红土与青山绿水,交相辉映,在在都能引人人胜。二人除了练习剑术及打

坐外,不时也到各处名胜地方闲游。

光阴迅速,不觉已将近除夕。有一天,二人无意中走进城去,忽见路旁有一座酒肆,里面顾客云集,非常热闹。心源看那地方很熟,才想起昔日同追云叟初遇时,在这里喝过酒。偶一高兴,便约黄玄极上去,沽饮几杯。上楼一看,业已座无虚席,候了有片刻,才由酒保在朝街一个小角上,收拾出一张小桌同两把椅子。心源心想:“今天已是二十八,还有两日便要过年。店家都忙于收帐齐市,普通人家谁不筹备过年,怎么今天这酒楼上会这么热闹?好生奇怪。”正在寻思,酒保已将杯著摆好,问要什么酒菜。心源随意要了几样荤素酒菜。酒保招呼下去,半晌还不见端菜上来,人也不见。黄、赵二人本来涵养功深,知道客多事忙,倒也不在心上。接近心源有一张桌子上面,原坐着两个买卖人,只喝得一半,因久等酒菜不来,喊来酒保,刚要发作,那酒保却悄悄地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两个买卖人闻言,不但没有发作,脸上反显出一些惊恐之容,也不再催下余酒菜,匆匆给

了酒保一些散碎银子,慌不迭地下楼而去。这二人刚走不多一会,又上来一个酒客,生得虎背鸢肩,堂堂一表,上楼只看了看,径往那张空桌上坐定。这时满堂客人正在哄饮,呼么喝六,热闹非常。那人上来时,酒保正送先前二人下楼,见又来了这么一位,眉头一皱,走将过来,赔笑说道:“小店今日因是快过大年的时候,不曾预备得多少东西,不想今天来客特别得多,所有酒菜差不多俱已卖尽。请客官包涵一点,上别家去吧。”那人刚要答话,正赶上先前招呼黄、赵二人就座的酒保,一古脑儿连同酒饭包子都端了上来。心源原想同玄极两人慢慢浅斟低酌,不曾想到先是久等不来,一来却是连酒带饭一齐来,有许多吃食并未要过,他也一齐送来,惟独酒却只有一小壶。心想:“也许灶上大忙,故尔趁空并作,一齐送来;再不然就是适才酒保听错了话。既已一齐送来,只好将就。惟独这一小壶酒,如何够二人之饮?”便笑对那酒保道:“这酒太少,好在酒不要现作,你给再来七八壶吧。”那酒保闻言,又跟对待先前二人一样,凑

近心源耳畔说道:“今天这里有事,客官最好少喝一点酒,改日再补量吧。”

心源闻言,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揣知必是当地有什么土豪恶霸要在此生事。适才上楼不曾留意旁人,这时不禁用目往四外一看,果然那满堂酒客,除了雅座以内看不见外,余下差不多一个个俱是横眉竖目,短装缚裤,愈加明白了大半。知道盘问酒保也不肯说,估量这些人无非市井无赖,凭自己一人也足以对付,索性不问也不走,借着吃喝看一个究竟。便用好言向酒保商量道:“你只管放心,我同这位道爷俱是外乡人,决不会在这里多言多事。不过我二人因听说你酒莱好,特意前来过酒瘾,饭吃不吃不算什么,酒却不能不饮。我二人酒量大,酒德好,只躲在这偏角吃喝,回头多给你小费,还不行吗?”说罢,便取出十两一锭银子,叫他存柜,吃完再说。那酒保略寻思了一下,便嘱咐心源:“少时无论看见什么,不要说,不要动。如果看见有人相打,这楼角有一个小门,进去便可转通到另一个楼梯下去。剩的银子,改日再算

。”说罢,刚要转身,忽听一人大声说道:“众人都卖,为什么偏不卖我?我在这里吃喝定了!”

心源回头一看,正是适才上楼那一个酒客,因为酒保劝他到别家去饮,言语不合,争吵起来。同他说话的那个酒保,见他发急大嚷,不住地低声央告。那人还是执意不从。心源回头的时节,正与那人打了个照面,觉得他英姿勃勃,一脸正气,一望而知是一个江湖上的豪杰,不禁动了惺惺相惜之意。见他同那酒保争执不已,一时高兴,便过去排解道:“他们今日买卖委实甚忙,想是知道酒菜预备得不齐全,怕耽误了客官饮食,所以请阁下到别家去饮。我们萍水相逢,也算有缘,阁下如不嫌弃,何妨移尊到兄弟那张桌上同饮,何必同他们小人怄气呢?”那人见心源谈吐豪迈,英气内敛,不禁心中一动,见心源相邀,连忙接口道:“在下一个出门人,本不愿同他怄气。这厮说酒菜不全,原也不能怪他。末后他说,如果我定要在此饮酒,等一会儿出了差错,休得埋怨他们。问他细情,他又不说,反说上许多恐吓的话语,叫人听了

不服。既是阁下美意,在下也未便再同他计较。不过萍水相逢,就要叨扰,于心不安罢了。”心源知他业已愿意,又客气了两句,便请那人人座。说话时节,先前同心源说话的那个酒保,不住站在那人背后使眼色。心源知他用意,装作不知,竟自揖客入座。那个酒保无法,只得问那人要吃什么。心源抢着答道:“这里有许多菜,才端上来还未动。你们今日既是菜不齐全,随便把顺手得吃的配几样,先把酒拿来就得了。”那酒保重又低声说道:“客官是个常出门的好人,适才我说的全是一番好意,还望客官记在心头,不要大意,”心源道:“我们知道,你先去吧。”

酒保走后,心源又将黄玄极向那人引见。彼此通问姓名之后,那人忽然离座,重向心源施礼,连说“幸会”。原来那人就是陶鈞在汉阳新交的好友展翅金鹏许钺。自从他与余莹姑江边比剑,矮叟朱梅解围,众人分手之后,便决意照朱梅所说的话,将一切家务料理完竣,开春之后,到宜昌三游洞去投到侠僧轶凡门下。光阴迅速,转瞬年关,猛想起长沙还有两处买

卖,因为这两年懒于出门,也没有去算过帐。如今自己既打算明年出外访师,何不趁着这过年将它结束,是赔是赚,省得走后连累别人。想到这里,便将他的一儿一女接回家来,告诉他的姑母,说自己年前要赶到长沙收帐,不定能不能回来过年,家中之事便请他姑母照料。一切安排妥当,又在家中待了几日,直到腊月二十左右,才由家中到了长沙。问起他所开的那两家买卖,恰好一赔一赚。许钺大约看了看帐,便吩咐主事的结帐收市,将这两处生意盘与别人。这两处主事人都甚能干,听了东家吩咐,劝说两句无效,只得照办。到了二十六,两处买卖分别结束清楚,一算帐,除偿还欠帐外,还富余三千多两银子。这样迅速,大出许钺预料。便将这三千多两银子,分给主事的铺掌同人一半,将余下的一半打成包裹,准备带回家去。因想到衡山岳麓一带去游玩个畅,便不想回去过年。第二天假说回家,辞别众人,搬到店房去住,先在岳麓山去游了一天。第二日无意中听人说这家酒楼酒菜极好,跑上来买醉,不想那酒保却托词拒绝。

第二卷第六十二回

许钺为人原极平和机警,酒保初同他说时,语近恐吓,知道话出有因,其中必有缘故,本不想同他计较。忽然看见大桌子上坐着七八个人,装束相貌,周身俱是匪气。内中有一个人更生得兔耳鹰腮,一脸横肉,一望而知不是善良之辈。许钺同酒保争执,他不住地在一旁斜视,带着一种极难看不屑的神气。许钺先还想忍耐下去,后来一想:“日前听说长沙城内出了一个恶霸,叫作老疙疽罗文林。另外还出了一位英雄,叫作玉面吼白琦,非常了得,看今日酒楼上神气,必与这两人有关,何不趁此机会见识见识?自己不久便要出世,倘在此遇见不平之事,何妨伸一伸手,替人民除去祸害,自己再赶回家中料理料理,远走高飞。”想到这里,不禁勾起雄心,故意大声说话,原是取瑟而歌之意。心源过来解劝,一见面便知不是常人。及至问起姓名,才知是好友陶钧的师父,那一个道士也是剑侠一流。心中大喜。双方叙礼之后,许钺又把陶钩已得了一位剑仙为师之事说了一遍。他为人

持重,因为侠僧轶凡是否收他为徒,尚说不定,故此把这一节没有说出来。

三人在酒楼上正谈得投机,忽然楼下一阵大乱。接着楼梯登登直响,上来一人。生得非常矮小,手中拿着四个铁球,在手上滚得叮当乱响;招耳掀鼻,尖嘴鹰目,眼光流转,一脸精悍之气。这人未上来时,楼上面酒客吃酒豁拳,声音嘈杂。这人刚一上楼,立刻全堂酒客停杯放著,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九大爷”,随即深深施了一礼,满堂鸦雀无声。那人连正眼也不看他们,仿佛在鼻孔里哼了一下。早已由一间官座里挤出来的七八个人,众星捧月一般将那人簇拥到官座里去了。心源等坐的地方在偏角上,本不容易被那人看见,偏偏从官座出来的那一群当中,有一个身体高大的汉子,看见全堂酒客只心源等三人未曾起立,狠狠地打量了心源等一眼,竟自进屋去了。那矮人进去后,全堂酒客重又乱将起来,这一次可与适才喝酒时情形不同,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俱都是交头接耳,叽叽咕咕。那些酒保也全都上来,赶

往官座内张罗去了。先前伺候心源这一桌的酒保,却跑过来悄悄对心源说道:“客官酒饭如果用毕,就请回吧。”心源正要答言,忽见那官座内有一个人走出来,对着楼上面那一伙人只招呼得一句话,满楼酒客轰然四起,拿东西的拿东西,穿衣服的穿衣服,只听楼板上一阵杂乱之声,一霎时这百多酒客争先下楼,走了个干净。许钺耳聪,恍惚听见那人说的是“戴家场”三字。那酒保见心源假装听不见,知道他们三人尚无去意;又见这一班酒客纷纷走去,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差错。恰好楼下有人唤他,便自走去。

许钺问心源:“酒保是不是又来催走?”心源道:“你猜得正对。我看今天这些人皆非善良之辈,想必是又要欺凌什么良善,在此聚齐,也未可知。”许钺道:“后辈日前来此收帐,一路上听见人说,长沙出了一个恶霸,名叫老疙疽九头狮子罗文林。想必这些人当中就没有他,也必与他有关。适才我仿佛听见他们说出‘戴家场’三字,大约就是他们去的地点了。”还要往下说时,黄玄极忽对二人使了一个眼色,

便都停止不语。回头看时,官座门帘起处,那矮子已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其余七八个人跟在后面。内中有一个生得特别高大,走到楼梯跟前,猛回头看见黄、赵、许三人,便立定了脚,待要说些什么似的。正在此时,楼梯登登直响,又跑上来一人,朝那矮子悄悄报告了几句话。那矮子闻言,双眉倏地一竖,也不再顾黄、赵、许三人,喊一声走,由这一伙人簇拥着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