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荷东来这种多年未碰过烟草的人来讲,鼻烟确实有点超出他的承受范围,粉末通过鼻腔进入大脑,酸麻肿胀感随即袭来,以前抽烟草,烟也是先到达肺部,然后才进入大脑与血液混合,可这鼻烟,却是直冲大脑,方式跟味道都辛辣得有些霸道,与盖尔达藏人的身份很是相符。
大个儿一次次啜吸着鼻烟,样子跟吸bai粉一样陶醉,部队规定禁止吸烟,这鼻烟无需烟盒,无需点火,在烟瘾犯了的时候来口这,确实是神仙般的享受,深深的吸了一口,大个儿仰头长长吐了一口气,像是有缭绕的眼圈腾空。
“你知道西藏的詹娘舍吗?”沉默了一会,大个儿问道。
“听过,据说那里是世界最著名的雷区。”荷东来答道。
“我就是詹娘舍的兵。”提到兵这个字的时候,大个儿的眼睛里闪出熠熠的亮光。
荷东来没接话,似乎有听他继续的说下去的意思。
大个儿再吸了一口鼻烟,“詹娘舍的哨所在一块峭壁上,四周都是一望无边的山,你拿着望远镜从远处望,哨所就像是块拳头大的石头,风一吹,黄沙漫天卷得影都没有,雪一下,白茫一片淹得见不着边,只有太阳出来的时候最好看,精精神神的,跟我们这些哨兵期待的一样。
我们一共有七个哨兵留守在哨所,里面最大的27岁,最小的就是我,当年我初中毕业后就进了部队,16岁的时候被派去了詹娘舍的哨所,你很难想象在那种极端的环境下我们怎么打发一成不变的时光,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封闭环境里,我们七个人不是在一天天过日子,而是在一天天的挨日子,大家都是年轻汉子,有着同样的激情与渴望,都对爱情充满了向往,所以,我们喊山,作为生理发泄的一种无奈,日子是苦,但我们总能从中作乐。
有一次我们喊来了天上的雪,飘飘洒洒,很纯很美,雪花从天上落到地上,慢慢堆叠成坚硬的冰块,然后这些冰块就封锁住了我们的去路,大伙也都突然沉默了起来,蹲在雪地里,眼睛狠狠的盯着山下,一言不发,当时我搓了搓手,说了句好冷,那个27岁的老哨兵一把就把我揽怀里,说了句不是冷,只是有点寂寞。雪疙瘩堵了路,往后的几天我们就得靠刨冰化水过日子,在气候变化多端的詹娘舍,大伙的心绪也变得异常活跃,白天守哨,晚上就围坐在烛火下唱所有能唱的歌,实在是没有唱的了,就互相把自己听过的小说故事讲给对方听,讲的大部分都是金庸古龙写的武侠小说,每次讲到少年英雄除魔卫道的时候,大伙的心也会跟着激动起来,幻想着自己也有盖世神功,一剑东去,把外面堵路的冰疙瘩给凿出个能过人的大窟窿。
讲完故事,大家就开始谈理想,都说着如果没有当兵的话,现在会在何处,再到后来连理想都没得谈了,大家就开始给自己的后代取名字,姓李的,以后生男孩就叫李寻欢,李白,生女孩就叫李小红;姓杜的,生男就叫杜牧,杜甫,生女的就叫杜樱,杜心兰;姓杨的,男的叫杨过,女的叫杨蓉;姓赵的,生男叫赵云,赵凯,女的叫赵阿敏;那个姓何的,不论男女都叫何宝生;而姓王的那位更绝,男孩叫王子,女孩就叫王后。咱们七个人当中就只有我是本土藏人,藏人取名的规矩他们也不是很清楚,我全名盖尔达,所以他们就逮着盖字做姓为我的孩子取了一堆名字,印象最深刻的就有一个叫小瓶盖。”
“盖尔达这个名字不怎么像藏人的名字啊。”荷东来问了句。
大个儿盖尔达答道:“我父亲是藏族人,但我的母亲是壮族人,名字是她取的。”
荷东来这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当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急着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可能真的是无聊到极点了吧,取过名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拿起铲子出门刨冰,就在我手头的铁铲子凿在冰块上,伴随着一阵清脆如天籁的脆响,我整个人掉下了悬崖。”
盖尔达再倒了点鼻烟在手上,吸了口。
“悬崖下面都是砾石铺的山道,我顺着山道一路下滑,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一旦迷失在大冰雪里,基本上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根本没奢望其他哨兵会来救我,也不觉得他们能救到我,当时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死定了。
摔下山之后我就晕了,不知道昏了多久,但当我被拍醒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已经没影了,估计是黄昏时分,然后我感觉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身边还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发现我醒了,那几个身影都激动的叫喊了起来,也许就是因为这激动的叫喊,激怒了雪山之王,然后就雪崩了,大伙便看到平日温柔的白雪如猛兽一样朝我们扑来,走在最前面的哨兵直接被冲得腾空飞了起来。
那种感觉很痛苦,仿佛整个世界都进入了休克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拉了拉,听到了那个27岁哨兵的声音,他问我冷不冷,当时的我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倒在他的怀里,他正紧紧的抱着我,后来大伙都在朦胧中相继清醒,发现被大雪埋着的我跟他,全都冲过来想要救我们出去,27岁的哨兵让他们快走,去山下找人来救我们,可是其他人都不干,都要留下来陪我们一起走,因为天一黑,所有人都走不出去了,就这样,在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大伙七手八脚的开始挖着我们身上的雪,慢慢的把嘴唇已经冻到发紫的我救了出来,这时不知是谁说了句,‘要是今天咱们都死在这里,活着的那个人一定要替我们好好活下去!’,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的时候,天空一声巨响,雪崩再次袭来,将我们彻底推入了深渊。”
荷东来明显感觉到盖尔达眼中的晶莹,虽然他不断吸着鼻烟,但依旧掩饰不住他因为努力回忆而承受的巨大痛苦。
“后面的事是部队的侦察兵告诉我的,在雪崩之后第二天一大早,部队就派人过来营救我们,终于在山连着山的山中发现了被雪埋住的我们,可当雪被刨开,当时的的情形让他们每个人都永生难忘,六个哨兵像是蛋壳一样抱在一起,以他们的体温紧紧将一个人护在中间,而那个人,就是我。
雪崩事件之后,上头考虑到我年纪轻轻便遭遇了这样的事,情绪多少受到了影响,也不再适合回到詹娘舍去睹物思人,决定把我调去成都军区,但我主动申请调派新疆,想在恶劣的环境下磨砺我的意志。在新疆的这两年,我杀山匪,对抗东突势力,留下了这一身伤疤,不说是军功赫赫,但绝对没给共和国解放军这个名头抹过黑,三年服役期满,我便毫不犹豫的退了役,通了点路子搞了个高考的考试资格,奋斗了一年,考上了中华大学,只因当时的那一句‘活着的那个人一定要替我们好好活下去’!我的命是他们六个人给的,能上大学也是他们六个的期望,所以我一定要替他们办到!”
仰面望天,盖尔达看着天上寥寥可数的几颗星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兄弟们,放心吧,我会连着你们的六人份一起好好的活着!”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在地,荷东来第一次觉得男儿泪是如此的沉重。
已经逐渐习惯了鼻烟的荷东来主动在盖尔达那里要了些过来,同时也问道:“为什么给我说这些?”
“因为你敢当着教官的面冲过来救我,所以我觉得这事可以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