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了黄芽菜,也不落泪,反朝穆矜笑了笑道,“平日里,贾府饮食更喜油腻软烂,我竟也许久未吃过这般的淮扬菜。”
穆矜见她笑中有泪,含泪软笑,只觉心口堵塞难言。
他欲痛骂贾府一番,又怕再引了黛玉不快,只道,“你且尝尝这厨子的手艺,若好,便教人送到你那去。你不必忧心,这些事情,明面上自有镇国公府周全。若尝着不好,再换一个—我府里现下装满了姑苏的厨子、姑苏的土仪、姑苏的丫鬟、姑苏的绸缎。回头我在正门,搭梯子,爬上去,换一个姑苏林府的匾额。”
黛玉眼中含的那汪泪消下去,竖了两弯似蹙非蹙的眉,“呸,要你来取笑人家。”
穆矜道,“若不是那日见了你,我也不会起心动念,修作人形。你既使我有了我,成了我,又怎能弃我不顾?林姑娘,此非君子所为。”
穆矜使乌木三镶银箸,替她挟了一块鲥鱼,“我记得从前读过这样的诗句,人人皆说江南好,游人合须江南老。我也想长居姑苏,随你姓林。”
黛玉想,穆矜怎么能姓林,除非他入赘林家。
她本是性情中人,亦非迂腐道学之辈,可是头一回有人这样贴心贴肺地待她,倒教她有些无所适从。
黛玉不做声,只低头尝了鲥鱼。
鲥鱼肉身银白,上面覆了些芽姜、葱白的碎末,配以镇江香醋并蜜酒,又香甜又清口,正合女儿家胃口。
轻轻一咬,鳞片稍融,油脂渗出,丰腴鲜嫩,却腴而不腻,好似化在了舌尖。
黛玉知穆矜等她回话,也不顾食不语的规矩,笑道,“极合我胃口。只是如今夏日,哪里来的鲥鱼?”
穆矜道,“底下人孝敬的,我竟也不知他们何处搜寻来的。只知是事先熬上一大桶猪油,待油脂冷却,而尚未凝固之际,把鲥鱼放进油桶里。船只昼夜兼程,辅以冰块,又换良马,才将将送来几尾。”
黛玉蹙眉道,“如此劳动,倒不敢当。”
穆矜道,“有什么不值当的,我方才看你笑了,才明白前人为什么要一骑红尘,做出那些傻事儿。”
见黛玉要恼,忙道,“果然极鲜,只是多刺。”
黛玉道,“从前在家里,春末时节,常吃鲥鱼。父亲吟诵宋人刘渊才旧句,鲥鱼多骨,金橘太酸,莼菜性冷,海棠无香,曾子固不能诗。我当时想,我是读过曾子固卧看千山急雨来之句,不知这人怎么乱说一气。都是四五岁时候的事情,如今想来,还甚是清楚。”
穆矜静静听着,又道,“你再尝尝这糟鹅掌鸭信,见我要找好厨子,牛继宗可是和我举荐他家厨子糟得一手好糟卤。我把厨子要来了,教他冬天给你做热热甜甜的醪糟汤圆吃。”
黛玉见他甚高大一男子,倾身给自己布菜,口中喋喋什么热热甜甜,噗嗤一笑。
待穆矜问她因而发笑,又不肯实言,只促狭道,“愿鹅生四掌,鸭生两舌。”
穆矜听她这样说,知她用得开心,大喜,“黄鹂!赏!”
一个穿银红袄、青缎子背心的丫头先朝黛玉拜了拜,又领命而去。
穆矜给黛玉解释道,“这是我给你采买的丫鬟,一对双生姊妹,都是扬州人士。身家清白,一家子都在我的庄子里。你尽管放心使唤。”
黛玉问道,“一个叫黄鹂,一个莫不是叫白鹭?”
穆矜微窘,“原是一个叫朱雀,一个叫青鸾,我嫌青字冲撞了你。”
黛玉笑道,“又不犯我名讳,这有何干系?依昭武王爷的意思,莫不是天下人都不许叫青啊黛啊眉啊玉啊?”
穆矜道,“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也该为尊者讳。汉代臣子避吕后名讳,不敢用雉字。依我看,除了你,没有别人配用黛玉二字。”
黛玉瞪了他一眼,“好霸道。”
一会饭毕,几个丫头捧着茶盘、漱盂、麈尾、巾帕之物上前侍奉。
黛玉漱了口,盥了手。
一丫鬟另捧了一个宣庙尖足茶盏,请黛玉用茶。
黛玉几不可察地迟疑了一下,不欲多事,接过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