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时的情况已经危如累卵,他又何必为一个仇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呢?他自认为:自己作为家臣,献言不献身,尽力不尽义,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多年之后,当陈瑜再次提及此事,他才发觉,原来当年的所作所为其实有欠妥当。他本以为可以得到银萍,没想到陈睦虽死,银萍反而对他更加思念,她的心里从来就只有陈睦一人,呼衍洁终究难以得偿所愿,每日里尽管面对着银萍,他反而觉得更加痛苦。只是这些因由实不足为外人道也,更不会对银萍的两个儿子说。
见呼衍洁不言语,陈瑜语气也软了下来,叹口气,接着说道:“哎!我知道你对娘的情义,娘在匈奴无法脱身,我们师徒三人等于是被人掐住了软肋,纵有手段也难以施展,就算把阿曼交出去,可依旧是受人挟持…今天交了阿曼,明天人家就要你交出瑕儿,后天可能叫要交出我去,周而复始,永无宁日,迟早有
一天,优留也要取娘的性命,那时你交还是不交?你不交,就是叛逆之罪,必定身首异处,到时候娘也活不成。你交,那从此优留和淳于炎失去了把柄,又怎么会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
自古道:太平皆是将军定,哪有将军见太平?匈奴的朝中有淳于炎那样的谗臣,狼主对他的话唯命是从,师父的处境与当初在鄯善的情况已经大不相同,匈奴不成事则可,一旦击败大汉,还哪有师父的容身之地?有朝一日,淳于炎目的达成,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师父再无用处之日,便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呼衍洁虎躯剧颤,陈瑜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单于叫他来镇守鄯善,却把银萍留在宫中以做人质。尽管出征的将领多半都是如此,但由此可见单于对自己并不是十分信任。更何况淳于炎已经知道银萍乃是陈瑕和陈瑜之母,就更不会简单地善罢甘休,其实银萍在匈奴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忧。
而兰天定又是陈瑜所杀,就算不是,那也留下“杀人者陈瑕是也”七个字,有朝一日,淳于炎真的以此
为把柄,恐怕呼衍洁也难辞其咎。这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呼衍洁明知银萍是陈睦之妻,却还留着她的性命,而陈睦和淳于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那心胸狭窄之人,肯放过自己?再仔细想一想,这次派陈瑜征讨鄯善,淳于炎和单于就已经动了杀心。谁能担保他交出阿曼之后,淳于炎不对银萍下手?
呼衍洁这时也没了主意,沉吟了半晌,问道:“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陈瑜笑道:“兰天定是我所杀,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迟早有败露的一天,所以要真正的救出我娘,不是交出阿曼,而是反了匈奴,杀掉单于和淳于炎!”
陈瑜此言一出,呼衍洁再次吓了一跳,指着陈瑜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怎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枉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你知不知道反叛之罪是要株连九族的!”
陈瑜嗤之以鼻,正色道:“九族?我除了娘和弟弟,那还有其他亲人?师父,你和我也是一样,甚至比我更惨,上无父母,下无子嗣,只有一个娇妻,便是
我娘,反正我们几个也全都要死,又何必图什么忠君爱国的虚名?”
呼衍洁只好骂道:“我怎么教出你这个无父无君的徒弟来?到如今居然要…”
陈瑜哈哈大笑,“难道王之利剑所做的反叛之事还少了吗?”
“你…”呼衍洁眉头紧锁,一时再也无言以对。
陈瑜又道:“‘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难道匈奴朝堂中有人要把我们置于死地,我们还要束手待毙?不是我要反,而是不得不反,如今兰天定死在我的手里,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他们要我的命,我又何必做那愚忠愚孝之人?师父,你好好想一想,匈奴可还有我立足之地?”
呼衍洁气得浑身发抖,他虽然被人称作“三姓家奴”,但是当初皆是为了报仇。投靠陈睦,在关键时刻又离陈睦而去,此为他和陈睦之间的私仇;后来也是为了报仇,又投奔匈奴,这是他与鄯善的公仇,他的心底始终还是认为自己为鄯善的栋梁,自己觉得并不
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堪,可如今连陈瑜也这样讲,呼衍洁自然百口莫辩。
他闭着眼睛,仰天一声长叹,许久才说道:“罢了,罢了…我本就是鄯善的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既然龙归大海,也不必处处受匈奴人摆布。只是有一点…匈奴兵强马壮,又有圣火教幕后操纵,岂是顷刻间能够平定的?你也不必再说那些反叛之言,这些话,我听到也还罢了,换做其他人听去,别说是你,就算是为师,也难免身首异处。更何况银萍尚在匈奴的王宫,鄯善百姓也方得休养生息。我实在不忍再见生灵涂炭。你不为他人着想,也该为你娘想一想。这件事我不讲出去,你也不要再提。明天一早,你便离开于阗,天遥地广,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只当从未见过你,只是你再也不要回匈奴去了。”
陈瑕忽然问道:“那阿曼呢…”
呼衍洁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瑕儿,我从前总是告诫你,如果在战场上,你我相遇,你不必手下留情。可如今看来,做不到的那个人恐怕是为师了…师父
对不起你,当初理应把你从那些奴隶堆里一同救出。现在想来,竟是为师错了。”
“好在现在不是战场,”陈瑕嘿嘿一笑,“就算是真的到了战场上,我又怎么敢和师父为敌呢?”
“世事难料…”呼衍洁叹道:“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不过这一次,别人也不知道我见过你,念在师徒的情分上,我明天想想办法,带你们离开墨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