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从诞生起就被禁闭在了一方大的世界,剥夺了能去感知与学习的权力,被家族冷待抛弃的孩子到头来能伸出手去触碰的、唯一温柔的温度,只有母亲药香弥漫的怀抱。
可是那位体弱的母亲,对他满心的怜爱被愧疚与悲悯占去几分,因此,伴随着温柔与关爱,他更常看到的,其实是她悲寂而苍凉的眉眼。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他恍神抬起头,母亲掩面哭泣的悲态也曾刺痛他的眼。
可是,任凭他如何擦拭它,它们依旧不会停。
于是,所有的泪水坠下来,就落成了一片一片晃不开涟漪的死水。
找不到落脚处的、悬空黑暗的世界,就像踩着一座透明的浮桥。
色彩苍白的四季从深处唯一的一个缺口映来了倏微的火光——那是香火烛台的光线。
可是当他望去时,发现目光所及的神像是同他一般没有表情、也不知怎么作出表情的存在。
安静,沉默,不知欢喜,也不知常情。
只能在日光中悄然黯淡,在烛火之上冷寂寒凉。
直至有一天,火红的衣幔拂过了清冷的宅院,冻裂的薄冰化为她眼中波光粼粼的温水。
冬日的阳光终于烫融了苍白的雪。
由此,迎来了期许的春天。
“想陪在你身边。”
他抱着神黎说。
“但是我可能快要死了……”
于是,时至今日,他只能在这一刻紧紧抱着她。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而你还有珍爱你的人在等你……”
闻言,神黎却在花海中开心地笑了出来:“所以你也在等我,不是吗?”
不再需要确定什么了,她抬手紧紧地拥住了他瘦削的背脊,贪婪地感受着属于他的温热。
“不管是快要死了也好,还是长命百岁也好……”
她说:“请让我陪在你身边到最后一刻吧,缘一。”
……
缘一即将在这个夏天迎来二十五岁。
当神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并没有表现出一丝难过的情绪。
缘一也没有。
他好像并不害怕自身即将到来的死亡,眉眼间皆是一片恬静淡然。
神黎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告诉她,他依旧要去杀鬼,途中有空的话就
到处走走。
神黎为他这个简单到不能算作计划的计划笑得眉眼弯弯,她说:“那我给你定个好了,我们不久后,去看夏天的祭典吧。”
闻言,他安静地点了点头,眼里好像有了一点点笑意。
即将到来的死亡并没有在他们心间笼上阴云,相反,神黎觉得和他在一起,每天都是晴朗的天。
神黎尊重他的选择,没有说要带他回她的世界,也没有离开他。
她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走过他想走的地方。
缘一也不再让她离开了。
倒是有一天,他自己突然就说:“如果我不久后死了,你就回家去吧。”
“这不是当然的吗?”
回答他的是神黎咬着果子的漫不经心:“总不可能让我在这里为你伤心难过守一辈子寡吧,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说完后神黎觉得不太对,因为她又不是他妻子,说守寡也太过了。
神黎便咳了几声,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可不会留在这里年年给你扫坟的,我的征途可是星辰大海。”
“那就好。”
没有失落也没有难过,青年的嘴角轻轻弯起安心的弧度。
他抬手来,牵着神黎干干净净地跨过了潮湿的水路,自己的裤角却被浸湿了大片。
明明是谈死亡的话题,可是他们都不觉得沉重低落。
在这期间,神黎发现缘一所视之物的姿态或许与常人有些不同。
因为他们这些天时常路过烽火扬天的战场。
那里往往是尸骨堆积的地方,所以往往会有饥饿的鬼在天黑后去那里觅食。
鬼就算了,有时还会有被军队抛弃的士兵在战场徘徊,这些人乍一看往往与鬼没什么两样,特别是挥刀嘶吼着袭击路人的时候,那一身喀哒喀哒响的残破盔甲总会漏出凄厉血腥的风来。
神黎往往会把这些人当鬼一起杀了,因为双方拔刀开始战斗的那一瞬她并不会特意去分辨对方是人还是鬼。
但是自从和缘一同行后,缘一总会及时提醒她那是人还是鬼。
他看得非常准,基本上看一眼就知道,神黎对此非常好奇,不禁问他原因。
他便告诉她鬼的身体构造和血流流速等等与人类是不太一样的。
神黎意识到他眼里的事物或许与常人看到的不太一样。
这让神黎觉得非常稀奇。
但同时,他解释时那平静淡然的态度也让她意识到这孩子也许从小看到的就是如此。
所以,才会与这世间那般格格不入呀。
但是,也才会让她这般惊艳。
她忍不住在灰败的战场中抱住那个如同红日般灼目的青年,然后好奇又期待地追问道:“那我呢那我呢?”
你眼中的我是怎么样的呢?
他却只是一愣,随即神情柔和道:“你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这让神黎有些不知所云。
但是她依旧很开心。
神黎同他一起奔波了好些天杀了很多鬼,眼见他有些卖力了,神黎便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未来我和鬼杀队的大家已经杀了鬼舞辻无惨了哦。”
她从见到他后就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被鬼杀队驱逐,也没有对他依旧杀鬼这般吃力不讨好的行径表达任何看法。
她只是说:“所以,你可以不用觉得责任那么重的,稍稍休息一下吧。”
闻言,他一愣。
片刻后,也不知是安慰还是真的相信,他竟然轻轻笑了起来。
其笑意难得有些轻快明朗,却比春日里的还要耀眼。
他笑着说:“嗯,那我就放心了。”
神黎不禁挑着眉调侃道:“你这么快就信了?”
他轻轻颔首,笑意真诚且柔和:“嗯,你说的我都信。”
这让神黎不禁合下了自己的伞钻进了他撑起的伞下。
她挨着他的肩狡黠地笑:“那我们休息一下吧,我请你吃糖呀!”
他旦笑不语,任由她轻轻牵起他的手。
春末时节,残花凋谢,樱树由绯转墨绿。
世界开始换上新的面貌。
期间,神黎将自身的日轮刀交给了鬼杀队的现任主公,据说那是千音夫人的孩子。
后来她又随缘一一起去了趟他以前居住的山里,祭拜了那个名为「歌」的女孩。
出乎神黎意料的是,歌并非缘一的妻子。
缘一说她以前收留了无处可去的他,是他非常重要的人。
可是在她与自己的爱人获得幸福后,却连同腹中的孩子一起被鬼杀害了。
这让他正式踏上了杀鬼的道路。
神黎听后觉得有些难过。
她也真心地感谢那个善良的女孩,因为是她收留了缘一,给了缘一归所,也给了他人生的意义。
那之后,他们又到处走了走。
云霞满天的黄昏,落日的余辉像雾一般笼下来,风轻轻一吹,好像能晃荡开来。
神黎和缘一偶然路过一座山间的神社时,她拉着他去拜堂绘马架前祈愿。
当麻绳上的铃铛歇下清脆的声响时,神黎悄悄睁眼抬头去瞅身边的青年,却见他正低着头看她。
交错的视线中有一瞬的静谧,檐上探出的枝桠垂下絮絮的绿叶,风吹来时,彼此的衣物都在温暖的霞光中飘扬。
须臾间,他们默契地微笑起来。
神黎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纵使两人都还双手合十站在拜堂前,可是缘一也不瞒,坦然道:“希望能和你一起去看夏日的祭典。”
神黎走程序地接道:“真是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是下一秒她就明媚地笑出来了:“不过也没事,反正你愿望里的对象是我,说出来后我帮你一起实现呀。”
“嗯。”他便温软地点头,倾下身来吻她的发间:“一起去吧。”
两人相伴的时间不缓不慢地过,很快,他们就迎来了夏天的第一场大雨。
困倦而沉闷的午后,他们因大雨而无法动身。
于是,破败的山间木屋里,神黎枕着缘一的膝午睡。
当她迷迷糊糊醒来时,雨还未停,神黎望向院子,那里的雨丝正斜斜地割裂了雨幕,细看竟还闪着碎碎的光,像漂亮倏微的银丝。
缘一起初是出神地看着屋外的雨帘的,当注意到神黎醒来后,他迟疑了一瞬</p,突然伸出手来,将她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
他紧紧抱着她,连她耷拉在地板上的衣角都不放过,尽数收进了能拥抱的范围内。
神黎感到一丝反常,便去瞅他的眉眼:“怎么了?”
他淡淡地说:“想起了以前找你的时候,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下雨天。”
黯淡的日光中,灰褐的屋子里飘进些许微凉的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看上去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脆弱。
捕捉到了这一点的神黎没有说话,只是倚着他的肩,努力将自己缩起来,可以更好地蜷进他的怀抱里。
也许这是她第一次想要变成一个小小的孩子,可以更好地缩在他的怀抱中,哪里也不去。
后来,她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迷蒙的梦境中,她感受到缘一将她微凉的脚踝收进了温热宽大的掌心中。
其中,有柔软的吐息伴随着缭绕的情思,轻轻吻着她的鬓发,眉间还有脸颊。
……
人们常说,猫这种动物,当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就会悄悄地离开主人,去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安静地死去。
神黎觉得缘一不像猫,他们也不是猫和人那样的关系。
可是这个说法还是让神黎在死期临近时一直紧紧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