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着,这是容修期待的,绝对不能怂,劲臣强迫自己放空,什么都不要想,但是站在高处久了,心里还是会紧张。
随着时间的迫近,劲臣大脑一片空白,唯一感觉就是桥上风很大,脚下是软绵绵的,像踩在云朵上。
等待时有一位游客跳了下去。
听到尖叫声,劲臣正在走神,伸着脖子往下追望过去。这个高度,一看下边就眼晕,他连忙往后退了退。
退开三五步,像是忘了身在桥上,脚踩在边缘,悬吊桥晃得厉害。劲臣站不稳,人就晃悠着往旁边歪倒。
容修眼疾手快,几步上前,随手揽住他腰,稍一使力扶稳了人,一把将他带到身前来。
那力道大得很,劲臣勉强站稳了,三魂七魄丢了九个去。
容修在他耳边轻声:“别走神,小脑袋瓜想什么呢?”
劲臣靠在他身上,额头顶在他肩头,“突然想到了毒蘑菇的事情。”
容修:“?”
“我看到了那边,突然就想起,你曾经说过的那句——”
劲臣指向远方,那里有一个红蘑菇造型的小型建筑,“你对我说,所有的蘑菇都能吃,但是有的蘑菇你只能吃一次,有的蘑菇你能吃一辈子。”
那边距离太远了,劲臣手指的是什么,容修眯了眯眼,看不清楚,不过“毒蘑菇”那句话,他倒是也记得。
“你说我是毒蘑菇。”劲臣强调道,语气里带了丝委屈,在他怀里站直,“所以,突然很想问,先生不怕被我毒到么?”
容修怔了一会儿,“你啊……”
说话伤了人,最后还要自己善后。
所以说,两个人在一起,即使发再大的火,也要温柔以待,免得将来会后悔。
两人避到休息区的一个布棚子后面。
“我在部队里,接受过很多高强度训练,这些要保密。不过,有一项训练,我可以告诉你。”容修抓住劲臣的双肩,微微前倾,凑近他的脸,“抗药训练。”
“抗药?”劲臣不解地仰头看他。
之前他只知道,特种侦查出身,有一项训练就是“逼供”,电椅,小黑屋,七日禁闭,严刑拷打……
“很多药品对我来说不管用,所以头痛的时候,止痛药基本上没有作用,”容修说,“局部麻醉正常剂量也没用。同样的,很多毒对我来说,反应也不大,世界上有400多种毒蘑菇,能致死的只有10多种。”
劲臣:“是这样的吗……”
毒蘑菇的事抛在脑后,劲臣满脑子都是容修头痛时、感冒时几乎会硬扛,原来就算是吃了药,也不太管用吗?
那么,将来身体不适,药物不起作用该怎么办?
爱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开,容修笑意愈发浓,手臂收了收,揽着他腰带得更近了些。
也不知哪儿让这位先生高兴了,容修在他耳边低笑:“你忘了我的专业特长?我倒是很乐意在偷吃了影帝之后,自我考验一下求生本领。”
劲臣:“……”
“小家伙,你的毒性有多大,嗯?持久性多强,三分钟?”
“……”
“偷吃的人没事,毒蘑菇先晕过去了?”
“……”
容修笑出了声,那笑声甚是愉悦。
劲臣眼睛发红,轻轻挣扎了下,容修手臂揽得越发紧,还在他耳边低笑着臊白他。两人贴着身,没多久容修就忽然噤了声,浑身似乎僵了一下,劲臣无意识地往他身上蹭。
容修松了松手:“还挺精神……”
劲臣本能地贴过去,额头碰在他肩上,“您现在看,我像是什么毒?”
容修笑容一滞:“……”
持续性不强,但是会间歇性发作,而且一天几次,毫无征兆,专吸阳气,直到把人榨干为止。
这不是毒蘑菇,这是蘑菇成了精。
两人插科打诨闹了一会,劲臣察觉到容修是故意逗弄他,之前吓得手脚冰凉的感觉确实减轻了不少。
悬吊桥上没什么人了,排在前边的最后一组做准备时,又来了一对年轻的情侣。
见桥上又上了人,两个人距离远了些。
工作人员过来,带容修和劲臣去准备区,往他们的脚踝上固定保险。
那对小情侣过来时,女孩一眼就认出了容修,捂着嘴巴,然后睁大眼睛,像是想起什么,往旁边一看,这下更激动了,指着劲臣的脸,发出压抑的尖叫声。
容修就抬起手,食指竖在唇边,女孩猛点头,用拗口的中文说:“我是粉丝,我很喜欢你们。”
女孩子是华人,男友是外国籍,两人排在容顾二人后边。
容修本想让小情侣先跳的,但女孩子摇头摆手,不接受容修的谦让。
一听容修和顾劲臣要一起跳,女孩激动得脸色通红,非要看着两人跳下去才行,还保证不会拍照录像,她挤眉弄眼地说:“我一定会保密的。”
跳下去之后,还要等工作人员把人降下去,下边水上会有橡皮艇接应,这段时间要等待。
事到临头了,劲臣坐在等待区,深呼吸了两下,闭着眼睛捏了捏拳。
容修侧头看着身边这人,抬手握住他的手,劲臣的指尖冰凉。
“大家都不怎么害怕,”劲臣目光从那对小情侣身上收回来,勉强地笑了笑,像是怕被嫌弃,对容修道,“其实,我胆子也不那么小,我只是有点紧张。”
容修眼眸里染着浓浓的温柔:“是么?”
小情侣看上去确实非常轻松,趴在桥护栏的绳索上,往下方张望,笑道:“我发现所有蹦极的地方,下边都是水,是不是万一断掉了,下边有水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工作人员在一旁微笑着点了点头:“对的。”
一听绳子会断掉,劲臣浑身僵了下,指尖抖得更厉害。
“不可能,哪怕你用最标准姿势入水,也有可能发生危险,”容修脸上没什么表情,“何况你不可能标准入水,最大的可能是整个人被水面拍碎,和跳楼落在地面上没有一点区别。”
小情侣:“……”
“或者入水时侥幸没死,却由于巨大的冲击力晕过去,如果没能及时找到你,最后还是死。”
容修轻描淡写地说着,眺望远处水面,其实他看不太清楚,只有模糊的一汪蓝色。
“不过,下面的水不深,不一定够缓冲你的自由落体,最大的可能是,你触底了,一头扎在池底,还是同样的结果。”
在场所有人:“……”
画面感太强了,再也听不见轻松的笑声。
小情侣脸色变了,女生呆滞地瞅着容修,男生紧张地搓了搓手。
这是恶魔啊。
很好。
容修轻挑了下眉,凑在劲臣耳边,“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紧张了。”
劲臣:“……”
听到工作人员提醒,容修拉着劲臣站起来,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张南。
“注意安全。”张南担忧地说。
赵北见状,急忙上前,来到顾劲臣身前,小声道,“顾少,容少抱你的时候,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挣扎啊。”
顾劲臣:“……”
容修睨他一眼:“滚蛋。”
赵北:“?”
确实啊,你发什么火?
直到两人走远了,赵北还在咕哝,“我哪儿说的不对吗,这就像拯救溺水者,两人下落时,容少更有经验,如果顾少乱扑腾,大家都会有危险啊。”
张南大叹了一声,无力地摆了摆手。
容修刚才一番话,让身经百战的张南也出了一手心的汗。
家里首长不知道他们要蹦极,这事肯定要保密的,他的心理压力不可谓不大。虽然已经认真检查过绳索的安全性,但谁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安全。
容修和劲臣来到蹦极的出口处。
这里的护栏开出一个向外延伸的平台,两名工作人员在边缘接应他们。
“第一次跳伞时,我也很害怕,害怕得兴奋。”容修踏上平台,握住劲臣的手,“给自己做心理暗示,放大了除却害怕之外的所有情绪,你也试一试?”
劲臣走在平台上,台子是金属的,有点滑,他紧紧抓着容修的手,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就是要跟紧容修的脚步。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只感到脚腕处的保险扣一沉。
工作人员在两人的保险扣上安装固定绳索,准备好之后离开,只留下一名教练员进行讲解指导,给他们留下心理建设的短暂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迈上高台之后,容修就感觉到,劲臣的指尖不那么抖了。
近十层的高度,两人面对面站在夕阳里,高处风很大,远处风景一片茫茫,眼前的人再清晰不过。
“现在是什么心情?”容修注视他,“分享给我。”
“想接吻。”劲臣说。
容修愣了下,笑着别开头。
这时绳索扔了下去,脚被往下拖拽,两人扶稳了彼此。
听教练的吩咐,两人起跳的预备动作,可以并肩而立,互相单手揽腰,另只手臂张开,犹如并肩飞行的两只雄鹰。
这也是两位男士一起蹦极的普遍方式,看上去更加的从容帅气。
另一种就是情侣之间的姿势了,恋人害怕的话,就面对面抱紧对方。
其实教练说什么,劲臣也没太听清,脚像是站不稳,绳子扔了下去,很用力往下拽。他的手想抓住点儿什么,但两边的扶手很远,他紧紧地抓住了容修。
耳朵能听到教练的声音,脑子也接收到了消息,可是不处理信息了。
只有容修的声音,或者说,是先生的命令。
容修叮嘱什么,劲臣都说“好”,要他抬手,劲臣就给他手,要他抬脚,劲臣就伸脚。
这时的顾劲臣,比在床上时还要乖巧。
容修眼里全是笑意,还藏了一丝散不去的心疼。
站在高处鸟瞰整座乐园,下边是蓝色的水,天空是橘色的夕阳,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双威森林。
两人如果选择并肩往下跳的话,要同时往前挪动脚步,一半脚在里面,脚尖要在台外边。
悬吊桥还在轻轻地晃悠着,脚下的金属台像是软的,劲臣往前挪动脚步时,感觉像要把整座桥都翘翻过来。
劲臣脚尖只挪了一点,才发现容修站在那儿没动。
劲臣侧过身,迷茫地瞅着容修,他嗓子发干,发不出声,连一句“接下来该怎么做”也问不出。
容修与他面对面,笑着微张开了手臂,“过来。”
“到这里来。”
劲臣几乎耳鸣了,他张了张嘴,余光看了教练一眼,鼻子突然发酸,顾不得体面,也不怕脚下打滑,吊桥还在晃悠,他近乎用扑的,扑到容修怀里抱紧了他。
感觉到容修合拢双臂,手掌温热地扣在自己的背上。
劲臣脸埋在了他的颈间,仿佛和他一起站在山巅,狂风暴雨都不会害怕了。
“有一件事,要对你交代一下,”容修手臂力道加紧,在他耳边轻声,“我看了那个贴纸的本子,看到了你在里面记录的文字,还有一些你从前的日记,没经过允许,得对你道歉。”
劲臣怔了怔,摇着头闷声:“本来就是给你看的。”
容修嗓音温柔:“我当时看到某一段时,有一些感想,没有时间写下来,现在想与你分享。”
“想听。”劲臣说。
“顾劲臣,你从未不幸,生命中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发现了吗,到现在为止,你已经从你认为的所有过不去的事情中过去了。”容修说,“将来,我也会像今天这样,带着你,一起飞越过每一个不幸,每一个你认为可能会过不去的山峰。”
嗓音好听得像绝美的乐曲,和着呼呼的风声,在劲臣的耳畔绕着,激荡着阵阵的回音。
“你要记住我说的。”
劲臣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那么,你有没有要和我分享的事情,”容修又问,“或是什么期待,除了刚才那个,我也许还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是给你的奖励。”
劲臣犹豫了两秒,“我想和你一起跳探戈。”
容修:“?”
“不是偷偷的,是在全世界面前,做梦都想,特别的想,”劲臣脸埋在他颈间说,“以后很难再有这种机会了,我真的很想……很想……”
容修手臂似乎僵了下,随后圈得更紧。
两人站在蹦极跳台上,他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似乎沉默了很长时间。
其实也不久,只有几个呼吸间。容修妥协般地轻叹了声,唇碰到他的耳廓:“我是不是欠你的……”
随后几秒的事,劲臣就记不太清了。
他整个人在容修怀里,感觉到身体倾倒,在半空倾斜了90°,容修紧紧地抱着他。
——我是不是欠你的。
那一瞬间,劲臣睁开了眼睛,微仰头望着容修的脸。
容修垂着眸子,也在凝视着他。
坠/落!
速度非常之快!
纯自由落体运动,余光里的景色快速掠过,快得无比模糊,眼睛捕捉不到具体的画面。
可是他的眼里有容修。
是不是亏欠了对方,不然怎么会相见呢?
肯定是因为亏欠了,所以注定要相恋的,然后许他一生去还。
两人都没有发出宣泄式的尖叫声,劲臣在他怀里异常的安静。
容修的手臂愈发地紧,疾速下落中,还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怕,别怕。”
请你抱紧我。
两人是以一个倾斜的角度下落。近十层楼的高度,他们迎着风,在破风,劈开风面,速度快得令人窒息。
劲臣想起,在东四公寓俯瞰全城的那些年。深夜里,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自由落体,也无数次被噩梦惊醒。黑暗中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又无法制止那种抑郁与恐惧。
他常常想,如果他那么做了,在落地之前的那数秒钟,他会不会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或者,他会不会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什么?
拥抱即将逝去的生命,拥抱这座他即将离开城市,或是在死亡之前最后还留恋什么,想守住什么?
十年来他试想了很多,但都觉得不太圆满。
这会儿,有了答案。
原来,他想抓住的是容修,想抱住的是容修,留恋的是容修,最想守住的,也是容修。
此时此刻,他幻想了十年,终于跳了下去。
怀里的是容修。
他劈开风,撕了景,冲破了执念,像一瞬间凿碎了牢笼,容修陪着他闯过去,所以他不害怕,上天入地,天塌地陷,都不会怕。他想,他以后再也不会被坠楼的噩梦惊醒了。
果然如容修所说,劲臣仿佛看到了走马灯,眼前全是和容修相处的一幕幕画面。劲臣用他丰富的想象力,真实地体验到了死亡前的一瞬间。
人本身就是“向死而生”,生命本就是一场奔赴死亡的旅程。
时间有限,如此残酷。两人早会分开,或早,或晚,应当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短短几十年,怎么能有工夫吵架,怎么会允许分手半年之久?
未来五十年,绝不允许。
失重感让人失去判断力,而容修则更加的清醒。
不像跳伞时那样,会欣赏风景,计算角度和落地方位,容修并没有精力做那些事情,整个下落的过程,他都在想尽一切办法保护怀里的人。
只有短短不到八秒的下落时间。
突然感到脚腕的拉力,绳子到底了,开始要回弹。
劲臣的脑子清醒了点,也终于意识到,容修为什么选择了360°旋转的海盗船作为热身项目。
两人大头朝下,在空中弹上弹下,容修的大掌一直扣在他的脑后,像是怕他扭到了脖子。
那种感觉是倒立没法比的,劲臣感觉自己的脑子撞到了天灵盖,就像豆腐倒过来撞到了碗底。
好在回单力道不大,速度不快,也不太高,不然别是要轻微脑震荡,劲臣很担心容修的旧伤会不会有影响。
“满足你的愿望。”回弹向上时容修说。
破风耳鸣中,劲臣并没有听清楚容修说什么,或者说并没有反应过来。
紧跟着,后枕处的那只手移过来,托住了他的下颌,容修低头亲他眼角,捏住下巴一抬又堵住他的嘴唇。
蹦极绳子在回弹中忽高忽低,容修吻得久,也温柔,唇描画着他的,顶开牙关,探进去勾出来,本来大头朝下就晕眩,劲臣一时眼前都花了。
像是安抚,也是奖励,容修为爱人对自己的信任而愉悦。
劲臣仰着头,与他交换着呼吸,直到这一刻,他感受到了重生。
一起面对了死亡,一起体验过濒死的感觉,将来还有什么不能一起面对的?
而立之年的男人,在半空中拥吻着恋人。
两人心里都明白,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不可能做到时时刻刻护对方周全,即使再幸福的生活,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矛盾和波折。
但是,他们都想为彼此努力,尽量做到最好。
并且,永远热烈,永远尽享欢愉,永远心跳,永远青春年少。[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