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静立在二人身旁的薛妃,宽大绣袍中的手指微微搅着帕子。

李泓没有听出来李斯年的言外之意,不代表她听不出来——李斯年是要李泓早立太子。

只是李斯年的身份哪有甚么资格请立太子?

李斯年身份实在太过尴尬,他是天家的人,却也是天家的禁忌,皇城的宫人们不好称呼他,只以郎君或者道长来唤他。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能当着李泓的面射杀李承璋,自然也有办法恢复自己的身份,她更应该担心的,是李斯年请立哪位皇子为太子。

她与程彦的关系算不得好,曾为了帮儿子争夺太子之位,设计陷害过程彦,李斯年是长公主为程彦选中的未婚夫,万事自然以程彦为重,她这般与程彦作对,李斯年怕是不会请立她的儿子。

不是她的儿子,那会是谁?

难不成是与程彦素来交好的李承瑛?

薛妃秀眉微蹙,越想越觉得是李承瑛。

李承瑛是李泓的长子,在储君之位上便占了先机,又与程彦交好,娶了程彦的堂姐为正妃,前一段时间,还去了边关历练,立下了不大不小的军功。

华京的朝臣世家们虽然觉得李承璋轻狂莽撞,可他的莽撞,在边关将士们看来是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且不摆皇子架子,与士兵们同吃同住。

这等行为,获得了边关将士们的一致称赞,甚至他大婚之时,边关的将士们还送了他不少贺礼。

贺礼虽然不算贵重,但也表明了将士们对他的认可。

李承瑛有军队中的支持,又是李泓的长子,哪怕没有生母,性格跳脱些,但也是皇位的有力竞争人——人总是会便变的,况他的正妃是稳妥端庄之人,年久日深,也能将李承瑛的性子掰过来。

想到此处,薛妃心中一惊。

若是如此,她的儿子岂不是毫无胜算?

祖父不止一次告诫她,让她不要参与天家夺嫡,要她好好教导八皇子,日后自有她的道理。祖父性子最是执拗,这般说话,必然不会在她夺嫡之中帮她了。

如今大长秋已死,她与外界断了联系,终日困在后宫中,不知朝堂动静,她的表兄们虽然得了李泓的重用,可到底只是借助她的势为的官,根本斗不过程彦手下一百个心眼子的人,她又不好直接向李泓吹枕头风,天长日久,她的儿子哪里还有任何助力?

没有助力的皇子,拿什么去争夺储君之位?

薛妃越想越忐忑,但面上不敢表现出来。

眼下李承璋刚死,李泓心思难测,她唯一的优势是李泓的宠爱,若连这点宠爱都失了,她的儿子便是真的没有一点指望了。

薛妃温柔浅笑,道:“如今四王爷新丧,郎君便与陛下提及储君之事,此等言行,只怕有些不妥吧?”

李斯年有意推举李承瑛为太子,她无法左右李斯年的思想,便只能阻止李斯年。

立太子的事情,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拖到朝议太子之事,李斯年便没有办法了——朝中大臣们素来不喜李承瑛的率性而为,断然不会让李泓立李承瑛为太子。

这般想着,薛妃又道:“更何况,郎君也说了,储君之位关系国本,此等国本大事,自然是要与朝中重臣商议的,怎能由郎君向陛下提起呢?”

“娘娘此话颇有道理。”

李斯年眸中闪过一抹嘲讽,道:“是我莽撞了。”

李泓见薛妃堵了李斯年的话,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心中都颇为开心——哪怕李承璋真的罪该万死,可李斯年当着他的面射杀了李承璋,这件事都让他颇为不喜李斯年。

眼下他看李斯年,哪哪都不顺眼,就连那谪仙似的样貌,如今瞧着,也多了几分不近人情和故作清高的假惺惺。

红尘俗世中的人,哪有那么多的风轻云淡?

李斯年骗程彦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尚可,但却骗不了他。

李泓道:“你的师父是仙长凌虚子,你也该学一学他的沉稳历练,别见一场宫变,便吓得跟什么似的,慌不择言要朕立太子。”

李泓话里满是责备之意,丝毫发觉李承璋兵变逼宫之时,最为慌乱的是自己。

“多谢陛下教诲。”

李斯年轻轻一笑,话虽这般说,可面上却丝毫没有将李泓的话听进去的诚惶诚恐,眸底甚至还多了三分揶揄之色,如看跳梁小丑一般。

李泓见此便拉长了脸。

这个李斯年,得志便猖狂,他与程彦的婚事八字尚未有一撇,便这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眼里,若是他日后真娶了程彦,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心思呢。

李泓面上微冷,道:“怎么,你不服?”

他需要好好教李斯年一番,究竟什么是体统,什么是规矩。

“这倒没有。”

李斯年浅笑,道:“只是刚才想起八皇子伴祥瑞而生,当时只觉得奇怪,如今看来,却是天命早定。”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李泓薛妃皆是一怔。

李斯年悠悠一笑,将李泓薛妃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继续道:“我本欲向陛下觐言,要陛下顺应天命,可看陛下与薛妃娘娘的意思,却是早有打算。”

薛妃听此,当下便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李斯年竟然推举她的儿子,如今她把后路封死,说什么储君之位关乎国本,让李泓与朝臣们商议之后再做决定,朝臣虽然不喜李承瑛,可更不希望看到她的儿子为太子——大夏摄政的太后皇后数不胜数,朝臣们不胜其烦,唯恐再来一个天子年幼太后摄政的案例,对她的儿子向来是严防死守。

李泓若与朝臣商议她的儿子为储君,朝臣们断然不会答应,不仅不会答应,还会骂她有武媚娘之心,让李泓警惕她的狼子野心。

李泓素来耳根子软,多半会歇了立她儿子为太子的心思。

朝臣们最会的便是见风使舵,见缝插针,见李泓如此,便会推举其他皇子。

比如病弱的李承璋,再比如胆小的六皇子,平庸的七皇子,总之天子懦弱无为,是朝臣们最乐意见到的一件事。

薛妃埋怨自己没弄清李斯年的心思,便说了那番话,可转念一想,她哪里会想得到李斯年竟然推选她的儿子?

毕竟她和程彦的关系摆在那,彼此都是不死不休的,她的儿子若是做了皇子,她是容不下程彦的,当然,程彦也一样,根本不会支持她的儿子为太子。

李斯年是程彦的未婚夫,正常来讲,哪怕推个六皇子七皇子上位,都不会在李泓面前选她的儿子。

哪曾想,李斯年竟一反常态,说起了她的儿子。

怎能叫她不吃惊?

吃惊之余,她便想描补一二,说自己刚才的话才是鲁莽不慎重,李斯年的话才是最为正确的,让李泓听从李斯年的话,不与朝臣们商议,直接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可这样一来,她在李泓面前的形象便彻底破灭了,李泓听不听她的话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尚是两可,最为严重的是,李泓会就此厌弃她——李泓爱的是她的善解人意大公无私,而不是一个处处为自己算计的人。

薛妃又悔又恨,纠结得肠子打成了一团。

一旁的李泓,也不比她好多少。

李泓并不爱慕美色,后宫里的宫妃并不多,薛妃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懂他心思的,为此他很是喜欢薛妃,更喜欢薛妃给他生的祥瑞八皇子。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立八皇子为太子的事情,可是话一出口,朝臣们便极力反对,从武媚娘之祸,一直说到大夏百年来的女子摄政的事情上。

若只说武媚娘的例子,那也罢了,他与薛妃相处多年,自认为颇了解薛妃,薛妃不会是武媚娘,他更不是李治,可朝臣们不止说了武媚娘,还说了大夏的女子摄政,其中影响他最深的,是先废后谢元。

他在谢元手下长大,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后来为了好过些,娶了谢元的侄女,本以为自己的日子会轻松些,哪曾想,却是迎进门一头豺狼——谢家女害死了他无数的子女与侍妾,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能赌薛妃不是武媚娘,却不敢赌薛妃是不是下一个谢元,故而也慢慢歇了立八皇子为太子的心思。

而今他最看重的李承璋被李斯年一箭射死,他膝下的儿子,便只剩下了五个。

三子李承璋孟浪莽撞,五子李承璋体弱多病,六子被吓破了胆子,七子太过平庸,唯有这个祥瑞的八子,却是聪明机灵虎头虎脑,最是惹人喜欢。

他便又动了立八子的心思。

可只有他想立八子是不够的,朝臣世家们哪是那般好相与的?

御史大夫是八子的外祖父不假,但从来明哲保身,不肯为八子说话,他独木难支,自然不好轻易立储君。

他有心想寻个法子立了小八,可想来想去终不得其法,直到刚才听李斯年说出这番话。

李斯年是凌虚子的高徒,尽得凌虚子的真传,凌虚子现在正在闭关,李斯年的话便与凌虚子无异,他若说小八是天命所归,朝臣们哪怕再怎么不想看薛妃掌权,也不敢违逆天命,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这无疑是个好法子,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法子。

可偏偏,他刚才责骂了李斯年,说李斯年莽撞不稳重,既然都莽撞不稳重了,李斯年的话自然是听不得的。

李泓心中懊悔不已,抬眉看了看李斯年。

小八终究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为了他的小八,他向李斯年低头也无妨。

只是这个低头,该如何开口?

正当李泓想着如何描补一二时,李斯年再度说话了:“也罢,终是我修为不如凌虚子那般沉稳妥当,不该泄露天机,陛下与娘娘便当我没说过这句话罢。”

薛妃一听,染着凤尾花的指甲攥紧了帕子,心里只埋怨自己,可余光扫到李泓脸上,李泓比她还着急,心中便又松了一口气——看来李泓是想她的儿子为太子的,她无需说些什么,李泓也会向李斯年说软话。

既是如此,她何不做个安静的旁观者?

这般想着,薛妃只从李泓怀中接过八皇子,一边逗着八皇子,一边细细听着李泓的话。

李泓的声音有些急:“觉非,你这是哪里话?”

“你是凌虚子仙长的高徒,凌虚子仙长将一身本领尽传授给你,你的话,便是凌虚子仙长的话,你若不稳重妥当,那天下便无稳重妥当之人了。”

李斯年面上含笑,道:“这稳重不妥当之词,可是陛下刚刚说我的。”

李泓面色微尬,曲拳轻咳,道:“朕那是一时情急,你莫放在心上。”

他搞不定殿里的那些朝臣世家,长姐在这件事上更是不可能支持他,如今他唯一能依靠的,便是李斯年。

为着李斯年的那句虚无缥缈的天命所在,他放下身段哄一哄李斯年也无妨。

李泓道:“你自幼长在三清殿,与道家最有机缘,看淡人间悲喜离合,宫里人都说,你是不像是长在宫里的人,更像是九重天之上下来人间渡劫的仙人。”

李泓送了李斯年一顶又一顶的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