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这一章有一万字

一个又一个的身影从海水中钻出,她们都是人鱼,有着鳞片,有着畸形的身体。

——有着同样的神情。

“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情,一了百了,然后生前的所有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就这么简单。但没有任何事是能够被一笔勾销的,被他们毁掉的未来,被禁锢在这里的人生,染血的过去,永远无法被改变。”

“因此,我们选择留在这里。正如那些村民,他们向石像请求庇佑,请求祂让他们活下来,我们也请求石像,给予他们最大的惩罚——留在这里,永生不死,生不如死,怀着永远的丑态——苟延残喘。”

“过去是他们困住了我们,而如今是我们困住了他们。我们让他们像一群怪物,只能生不如死地活着,活在武陵村里,没有自由,没有死亡,也没有未来。”

“你以为我们变成了怪物?你以为我们讨厌这里?”

“不,我活在这里好极了!和你们想的不一样,我非常、非常享受在这里的生活。”她说,“能够把那些人困在这里,看着他们变成生不如死的怪物,一天天挣扎着丑陋地活下去,时刻活在夜晚会被我们杀死的阴影中,时刻不能离开这里,不能有后代,断子绝孙——我非常非常高兴——”

“非常,非常。”

“看着他们生不如死,我们真的非常高兴。”

“祂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回应了我的请求。”为首的人鱼回忆着,“我被那些人追着,逃到山洞里。我的脚破了,丢了鞋子,一路走,一路流着血,每走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没有人回应我,没有人救我,是祂回应了我的请求。”

“我求祂让这些村民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祂坐到了,把他们变成了怪物——虽然,也包括我自己。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有多少人死在这里,死前甚至连希望也看不到。虽然我也付出了代价,但我觉得,这是值得的。”

“这是值得的一点点小小的代价。”她说,“这是我们在祂庇佑下能做到的,最大的报复。”

在她说着话的同时,另一侧的树影里,沉默的严楚楚,则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怀表,用尽最大的努力去辨认人鱼在月光下的面庞。先前,在孙寡妇家中知道真相后,她恳求林槐和楚天舒两人,将她一起带到海边。

“她说不定也在里面。”严楚楚恳求道,“如果她还能认出我……我也能认出她的话,说不定也能有点用。”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怎样的心情。毕竟在过去,她的所有认知都是,应点秋骗了她,放弃了她,丢下在摔落山崖的她,因恐惧而带着钱财,独自逃走。

最后烙印在她视网膜中的,是应点秋的背影。除此之外,便是一句作了空的承诺。

‘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她已经记不清应点秋的脸了,更何况人的记忆是一块会被消磁的硬盘,能被强行留下来的,只有反复读写记忆的东西。她们相识在十四年前,分别在十一年前,相携度过孤独而无意义的青春期,并以最惨痛的方式对这段时光做了个告别。

说起来,她们并不算朋友,也没有许多可供人称颂的相似之处。她们一个虚荣而善于吹嘘,一个土气而讷于言语,却因彼此的孤独和与班级的格格不入,只好互相作伴。

应点秋是个能说善道的姑娘,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她,都会被她的笑容所感染。没人能想到这个姑娘笑容的背后,是一个一个虚荣的谎言。她炫耀自己美好的家庭,炫耀自己的新鞋新衣服,炫耀自己当明星的远方亲戚——但那都是无伤大雅的、每个人在青春中都会出现的小谎言,为的,只是掩盖自己不幸的家庭、遮掩自己满是淤青的手臂和孤独敏感的内心。

那是如果她还正常地活着,多年后同学会上,会和其他人一笑泯恩仇,笑看自己年少轻狂的往事的小谎言。

那时她青春飞扬,主动和严楚楚做朋友,把讷言的严楚楚带出了她孤独的世界。两个同样孤独的孩子商量着,要带着钱,离家出走,南下打工——那也是不少孩子在年轻时候会犯下的小错误。

这个错误,值得被全校通报,值得被父母暴打一顿,关在家里,减免掉一年的压岁钱——

但唯独不值得被毁掉自己的一生。

应点秋说,她在南方有个当大厂长的亲戚,两人很熟悉,她们在到南方后,可以在那个厂里住下工作,一年能挣好几万块钱。她们坐上了大巴,却在途中坐过了站——最终,严楚楚摔下了山崖,被人发现送进了医院。去叫人的应点秋,却永远留在了这里。

直到现在严楚楚才知道,她最后听见的那一句“我会去找人”并不如她在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言论一般,是一句谎言。而这一句真话,却让她坐上了错误的车,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如今严楚楚活在她的二十五岁,如每一个十四岁少女该有的人生一般,成长,考上大学,过着平安遂顺的人生,直到被卷入这场游戏中。而应点秋,正如许多怀抱着对未来的梦想却被拐入这座村庄的少女一般,永远沉没,永远活在她们的十四岁又或是十八岁,永远做一个相貌丑陋畸形的,npc。

而她,在接受诅咒后,只想永远留在这里,永远困住她的仇人。

“你真的认为石像是想要拯救你们,是想要帮助你们复仇?它只是把你们困在这里,以你们为筹码恐吓村民,吸引来一个又一个的任务者去做它的口粮。”楚天舒静静看着她们,“它不是什么拯救你们的神,它只是一个病毒——一个诅咒。我向你们保证,在消灭它后,你们可以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你们的人生……”

“我们的人生在十一年前已经被葬送掉了。”人鱼摇摇头,“太迟了。”

“我们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活在地狱里——并且,带着我们的仇敌,一起下地狱。”

她周身戾气十足,对眼前的人全无信任,在撂下这一摊子话后,她转身就要回到海里,却在下一刻,听到了一个细弱的声音:“等一下。”

那个声音隐约有些耳熟,她回过头去,看见岸边的树影里,快步走出一个人来。她穿着紧身的牛仔裤,长发被束成一个在空中摇晃的马尾:“应点秋,是你吗?”

很久未被呼唤的名字从那个人的口中被说出。人鱼在第一刻所感觉到是惊喜,第二刻却是恐慌。她不知道来人是谁,可唯一能想到的是,无论来人是谁,她都不想被那个人认出来。

这是很常见的一种自我保护的心理,出于社会常对受害者抱有的、过于苛刻的谴责。她当即转过了脸,有些慌张,又更是凶巴巴地道:“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不,你就是她。”那个人很笃定地说,“这个——是你的怀表,你不记得了吗?以前你经常挂在脖子上的,你——”

从树影下跑出来的,正是严楚楚。她握着怀表,既不敢靠近,又很想靠近:“你还活着啊……”

她有很多的话想说,尤其是在听到这段对话后。可是其中的惨痛实在是太过鲜血淋漓,任何的安慰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

最让她难过的事,她们说着对自己这样残忍的话,却一个都没有哭。

最先流泪的,却成了她这一个局外人。她想说很多话,说很多苍白无用的东西,到头来,却只剩下了眼泪。

“你怎么又撒谎啊……”她哽咽着,“你明明就是阿秋啊,我记得你的啊。你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你忘了么?”

“你说你要带我去打工,还说以后结婚了之后,绝对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她乱七八糟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我之前还以为你骗了我,我还以为你跑了,我还在恨你……”

她低了低头,只觉得眼圈都热了:“你现在明明很难过,但为什么只有我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