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换过家常衣衫,转回外间书房时,见悟空乖巧端坐而梁衡面皮涨红,心底颇觉怪异。
饭菜已经备好,又请了田远志作陪,四人围坐一桌,细细切了姜丝温黄酒喝。
“梁大人一路护送林某,实在辛苦。”
梁衡忙道:“不敢居功,大人叫我伯端便是。”
林如海便不再客套,笑指悟空道:“这个泼皮猴儿是内侄,读书识字尚有两分聪慧,蒙他家中长辈不弃,拜了我做老师,预备开春四月回金陵原籍府试。”
“宝玉贤弟年岁尚小,就有如此志气,实在令愚兄惭愧。”
悟空见他拍自己马屁,眼睛转一转,笑道:“梁大人年纪轻轻就官居二品,我一个小小童生可不敢狂妄。”
梁衡略有些讪讪,“我原是靠着恩荫进的殿前司,侥幸立了一些功劳,这才忝居高位……”
田远志各劝一杯酒,这才笑道:“梁大人何须自谦。如今功业既成,未知可有中馈?”
梁衡偷眼觑着悟空脸色,口里道:“家中长辈笃信道法,曾在老君山为我卜卦,只道命中不宜早娶,便一直耽搁下了。”
林如海瞧见他动作,愈加疑心是在那月门后撞见了女眷。
虽殿前司品级晋升全看天子信重,但那从二品的官阶俸禄却是不做假的。这梁衡尚不及加冠,年纪轻轻又和皇后娘娘沾亲,居此高位还能保持谦逊平和之心,属实难得。
只是和玉儿年岁差的有些多了,也不宜入赘到他们家里。
林如海歇了心思,只招呼他们喝酒吃菜。
后院里,迎春换了衣衫,又让司棋重新给她梳了头发。紫鹃捧了银盆来为她洁面,再匀了胭脂薄薄上了妆容。
惜春托着腮瞧她,说道:“二姐姐打扮起来,竟比平日更光彩照人了。”
迎春对镜自照,也有些羞怯,“是司棋和紫鹃的手艺好。”
黛玉看她头上有些素净,便翻出来一根赤金嵌宝的挂珠步摇给她插在髻上,“好姐姐,只当是我给你赔不是。”
迎春收拾妥帖,这才预备着用午膳。
方婆子把那饭菜热一遍,又支了锅子让姑娘们涮菜吃个新鲜,见主子们吃的高兴,便轻轻把雪雁拉过一边。
“老爷回来了,姑娘今日是回荣国府还是留在家中?”
雪雁道:“明儿东府里尤大奶奶做席,老太太说是带姑娘们一道去看戏吃酒呢。”
方婆子点点头,嘱咐了丫头们好生伺候,便下去忙老爷那头。
外管事见了她来,便笑着招呼:“大嫂子,可是姑娘那头有什么吩咐?”
方婆子看一眼老爷里头的动静,回首笑道:“姑娘们用饭呢。我来瞧瞧老爷这可缺什么,好催厨房做。”
外管事忙说不必,“说的几个菜色都做出来了,而今正喝着酒,怕是不大吃了。”
“为着姑娘头一回宴客,便嘱咐采买上的人多备了。”方婆子一笑,又把姑娘不在家留宿的话说了。
外管事记下,寻个空隙说给老爷知道。
林如海点点头,见众人都吃好了,便道:“稍后我去岳家荣国府拜会老太君,伯端自去和家人相聚,不用挂心。”
梁衡犹豫道:“我与大人同去,拜见……一等将军。”
林如海微感诧异,他这样的新贵,怎么会和大舅兄有交情?
那头姑娘也用完了膳,丫头们服侍着漱了口,又上了香茗。姊妹们坐着说笑一阵,便都说要回府。
雪雁道:“老爷和宝玉在书房等着呢,说是一道送姑娘们回去。”
黛玉有心问问另一位客人,又怕迎春不自在,便道:“那派人去给父亲说一声,咱们先上了马车。”
粗使的婆子们先抬那靛蓝小轿,把姑娘们送到二门外,再护送着她们走到大门口,等都登上了马车,才算完差。
史侯家的马车已回去了,湘云便和她们同乘一辆,丫鬟们把换了炭芯的手炉递给自家姑娘,也上了一辆小车。
一切妥当,林如海便带着悟空、梁衡出来,各骑一匹高头大马,护卫在马车前后。
京城人烟阜盛,一派清平气象,林如海策马慢走,瞧着便有些欣慰感慨。
悟空见那马车偷偷掀起一角帘子,露出一个黑亮亮的后脑勺,不由轻笑。
梁衡垂着眼不敢乱看,只小声道:“宝玉兄弟,你、你家中几个姊妹?”
悟空瞧他老实,越发起了逗弄之心,刻意虎着脸道:“女儿们闺阁里的事,也是你能胡乱探问的?我瞧你一表人才,想不到竟是这样孟浪轻浮的人!”
梁衡被他说得羞愧,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荣国府早接了信儿,远远望见马上的姑爷和二爷,忙不迭去里头通报。
贾政还在衙门里当值,贾赦便独自来迎。他见随行的还多个梁衡,心底便是一个咯噔。
就是这人抄了忠顺王府啊。
姑娘们自有婆子小厮抬进府里,爷们先在书房里说话。
贾赦先和林如海寒暄两句,笑问梁衡:“贤侄今日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梁衡便把随同林如海去金陵公干之事说了,又道:“林大人提起到世伯府上拜会,小侄想着无事,便也厚颜来此叨扰。”
林如海听着他二人用词亲热,只当是当真有私交,心中暗暗惊奇。这荣国府内里的关系果然盘根错节,非是外面瞧着这般简单。
他只当贾家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却不知贾赦心里也犯嘀咕。
这梁衡好赖也是天子近臣,突然待自家这样热络,别是有什么盘算。
府里这副样子,说不得还得靠他这黄毛小子提携,并不能帮他什么;若说是看着宫里大姑娘的情面,他又是皇后的亲戚,很是说不通。
别是惦记着抄他们家呢……
贾赦被这猜测一惊,忙道:“老太太正烦闷,不若去她那里说说话。”
林如海本就是来给岳母请安的,便只看梁衡:“伯端可也要去见见?”
梁衡忙站起身:“若老太君不嫌我粗俗,自然荣幸之至。”
贾赦捻须笑笑,领着他们往上房去。
凤姐正在贾母跟前奉承,听说有外男来见,忙笑道:“这骨牌今儿是抹不成了,可见是财神爷看我可怜,替我免了这几百大钱的出项。”
贾母笑啐她一口,又道:“姑娘们刚回来,你去闹她们去。”
凤姐笑吟吟领着平儿往园子里去,贾母这才命丫鬟们请人进来。
她先瞧见悟空跟在后头,便道:“今儿玩了半日,快回去歇歇再来。”
悟空得了她话,撒欢似地往潇湘馆跑。
贾母笑一声,这才看见那新鲜面孔,便笑问林如海:“这是谁家的孩子,模样如此英俊?”
林如海答了,贾母便点头道:“果然是个好孩子,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成就。”
梁衡忙说侥幸。他见老太太慈眉善目,和自家祖母一般亲切,便与她说些家常闲话。
贾母一向喜欢漂亮孩子,又见他谦逊踏实,也乐得跟他叙话,把自家娇客都忘在脑后了。
林如海苦笑一声,也不插话,只和贾赦小声说些消息。
老太太听他说是父母皆亡故了,家中只一个老祖母,便心生怜意,“往后下了值,只管往我们府上来,就当是自己家里,不要拘谨了。”
梁衡笑着应了,回头瞧一眼林如海,小声道:“祖母多病,不大在外头走动,老太君在京中情面广,我如今这样大了,还不曾……”
贾母心里一动,实在想不到他会托付这样的事情,便问:“你是有了中意的人家,不好去开口,还是全没个打算,只在适龄的千金里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