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不语,戚阳先生蓦然道:“你要去找周家明田。”
这次换戚华庭面色一怔、心神微荡了。
戚阳先生收了芭蕉扇,坐起身子,不自觉地端起为人师长的派数:“如今这时局,说一句天下大乱也不为过了。外族入侵,四野叛军作乱,朝堂中人虽有不少有识之士,但尸位素餐争权夺利之人太多,恐怕要不了多久,如今这看似平静的京都,也要不平静了。眼下这个当口,你还要离开你的老父亲,去找一个三年前就消失无踪的人么?”
戚华庭听完,面色不改,平静反驳:“他没有失踪,他……给我寄了信。”
“哼。”戚阳先生冷吭一声,面色沉了下来。
戚华庭疑道:“爹爹,三年前,你不是还有曾把我许配给他的想法么?怎么到了如今,提起他,却是这么一副脸色?”
“此一时彼一时了。”戚阳先生长叹一口气:“彼时四野太平,他是个好苗子,还是周丞相之子,前途光明,为人颇有才名且待人真诚,可如今……你是当我当真不知,他就在明军中么!”
戚华庭神色恍惚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戚阳先生。
戚阳先生径自说道:“如今明军是为乱党,你莫要看它坊间传闻如何如何,那都是虚的!要不是常隆老将军此时正和戎族僵持不定,惠帝正摇摆不定,朝野不平,你当明军还能有如今这大肆扩充的时候么!周明田投奔明军,此为他不忠国君;三年前他弑庶母抛老父离家再无踪迹,此为不孝;再者他肆意妄为、随意允诺你我一桩婚事却又随意反悔,致使你如今仍待字闺中,此为不义!”
“周明田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义的桀骜之徒,眼下更是乱党中人,他如今看似风光、扬眉吐气了,实则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落得一个粉身碎骨、遗臭万年的下场!为父怎舍得让你千里奔袭,前去投奔一个如此狂妄不知礼法之徒!”
戚华庭神色恍惚起来,半刻不语,随后却突然笑了。她本就生得不俗,这样衬着夏日湖光倒映在脸上的光泽,更显得娥眉臻首、扉颜腻理,愈发脱尘。她沉声道:“女儿竟不知,原来父亲戚阳先生,也是这么一个桎梏礼法之人。”
戚阳先生的面皮抽了几抽,他似要站起来,却终究未能起身。
戚华庭退后一步,忽而双手敛起裙裾,低头,俯身跪拜了下去。她给戚阳先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神色平静,但泠泠如山间深泉的眸子中,是一派压抑着的疯狂。
戚华庭跪在地上,朝坐在矮塌上的戚阳先生温和的笑,随后道:“女儿知道父亲方才那一句句话,都不过是担心女儿的安危罢了。但女儿,有自己必须要去的理由,随父亲如何诋毁周家明田也罢,女儿……也必去不可了!”
“你当真敢!”戚阳先生怒声道,手中的芭蕉扇被他气呼呼的一拍,掉进了水榭旁的湖泊上,在水面浮浮沉沉,荡起一圈圈涟漪。
但很快的,戚阳先生又平静下来,他双眸慈爱而温和的看着身前跪在地上的女儿,哑声道:“华庭,为父知道,周明田样貌才华,皆为不俗,他更是不羁礼法,实在是世间难得的一个男儿郎,再者、再者为父曾让你们二人间有了三年姻缘,昔日你年纪幼小、少女怀春,如今你心神仍旧向往亦是无可厚非。但是……但是这世间对你好的男儿,也不光是他周明田一人,就说——就说许穆青,他是为父的关门弟子,这五六年来,对你一往情深,时至今日未曾娶妻,对书院诸人多加照拂。”
“许穆青,也未必就比他周明田差!你又何必舍近求远,舍了一个对你一往情深的许穆青,奔赴千里,去寻一个只许给你一个缥缈无踪的誓言的周明田?!你焉知他又何尝不是司马相如,到了那时,你难不成也要与他相决绝么!”
戚华庭看着神色缓和许多,说起许穆青来滔滔不绝的老父亲,看他满目的温和慈爱,面目怔然,神情中闪过挣扎之色,半晌,却只是讥笑一声,哑声道:“爹爹,你不懂我。”
“放……无稽之谈!”险些爆了粗口的戚阳先生一个恍然。
“为父养你教你二十多年,竟也不敌一个外人给你灌的那些汤药不成!”戚阳先生沉声道,面色凄然,双眸中似有泪意,他朝水榭外的人高声道:“把姑娘请回她的院子里关禁闭,叫人日夜把手,万不能叫她出来!”
戚华庭粲然一笑,又俯身叩拜,随后盈盈起身,浑身气势凛然,看也不看随后赶来的数个家丁丫鬟,沉声冷静道:“不消你们扣押,我自己回走。”
她转身离去,竟是没有半分留恋。
水榭中,独独留下已然老迈的戚阳先生一人,满脸泪水纵横。
当夜,夏夜,蝉虫池蛙仍鸣叫个不停,巷中梆声响起,随后“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更夫喊声渐近,周遭一片宁静。
借着泠泠月色,戚华庭换好一身便于行动的男装,如男儿一般束起头发,立好冠,她起身,有些焦灼地将床上的衣物又收拾了一遍。
外头仍旧静悄悄的,戚阳先生派来守在她院子和房门前的家丁和嬷嬷丫鬟们似乎也已经陷入了沉睡,可是戚华庭仍旧心下噗通跳个不停。等到院墙外头隐隐传来更夫那例行的报时时,一声细微的咔塔声,房间后窗突然被人掀开,一条月光趁着缝隙流入屋内,惊起戚华庭一时的焦灼。
这个时候,她反而是镇定下来了。戚华庭果断的将包裹背在身上,卷起袖管,轻手轻脚地朝后窗走去,那里有人在轻声唤:“戚姑娘?”听声音,娇娇柔柔的,竟是个小姑娘的声音。
后窗被打开,戚华庭顺着窗户爬了出去,外头那小姑娘一把扯起她的手腕就朝屋后头的一簇花丛跑,她步子跨的大,速度也很快,戚华庭几乎是被她扯着往后跑的,花丛上的荆棘倒刺划破了衣摆,她感觉到小腿和脚都隐隐作痛,却丝毫没有停留,反而愈发加快了速度。
这是个普通的夜晚,也是不同寻常的一夜。
戚华庭住所内外,分明有十来个个小厮和嬷嬷丫鬟日夜看守,此时却颇为蹊跷的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一个人也没有跑到后面来看情况。
那黑衣小姑娘拽着戚华庭一路跑到后墙脚,蹲下身,三两下就蹿了上去,黑乎乎的一团影子蹲在墙头,又俯过身来拉戚华庭。分明是个瘦瘦弱弱、看着比戚华庭还要年纪小些的小姑娘,力气却大的很,竟是一下子就将戚华庭拉了上来,随后揽着她的腰身跳了下去。
戚华庭只觉一阵失重感袭来,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出格的事情的她,平生第一次觉得心脏跳得快要冲出喉咙,像是要从肺腑里跳出来一样。不仅仅是生平第一次爬墙外出,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半夜子时的后院和小巷,月光如流水一般洒落在地,将周遭的树影和建筑都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色光芒,她蹲落在地,只觉四面八方的裹挟着月光的黑暗阴影似怪志传奇里的妖怪,择人而噬,令人心生恐惧。
但是很奇怪的,有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牵着她的手,两人沿着小巷一路狂奔,纵然夜间微凉,腿脚又麻又疼,戚华庭却觉得生平第一次这般轻松。
轻松地,好像她像阵风,都能自己飞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