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啊。”周明锦刚刚开了一个口子,明田就摆手扭头,一副拒绝与他交谈的模样,转头唤道:“来福,拿了东西我们走。”
他竟是一点想要和周明锦搭话的意思也没有。
众人见他要走,虽忌惮着明田方才将人扔下去的举动不敢轻举妄动,但此时人多,胆子也壮了些,聚拢了过来,都板着一张脸,显然是要拦住他。但没料想,当先的两三个人,被明田一胳膊横扫过去,三人都觉力大无穷,脚下连续后退了三五步,硬生生地被明田挤出一条道来,让他气势颇为嚣张的从众人身前走过。当路过周明锦时,明田还特意停下来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摇摇头,轻声叹了一句“雕虫小技”,仅二人听得清,遂走。
沿着长廊走了几步,众人才看清明田走的方向,一盆半人高的景松边,正站了几个气度非凡的人,当首一个锦衣华袍的中年人,气质温和,稍显文弱,瞧着有些陌生,但他身边的那清隽身影,不是当朝丞相周敬又是谁。
众人这才明了,方才诸人对周明田的一举一动,都被丞相周敬看了个一清二楚,顿时不少人两颊微烫,踌躇不前,就连周明锦,当即面色也一变,随即快步上前,口中直唤着“爹”。
明田却是站周敬几人身前,神色微和,唇角带笑,但是他看的却不是面目沉沉似有所悟的周敬,而是周敬身侧的那中年人。
随即,明田微微一笑。
周敬问道:“老二,你不是在书院读书么?怎的到这地方作甚?”
明田侧身看了一下身后诸人,回身道:“我看今日休沐日,不光是不少学子来捧场,也有不少朝中人来,丞相大人怎就偏偏只看我读不读书呢?”
“说的甚么混账话!我是你老子,我不管你读书与否,管你到这些地方来寻花问柳与否,谁还有资格管你?”周敬狂言道,许是被逼急了,连“老子”这样的话也是脱口而出了。
明田又笑,指了身后快步走来的周明锦:“那他呢?你怎的不管他读不读书?”
“等你什么时候成家立业了,我这做父亲的,也就管不动你了。”周敬叹道,惹得身侧的那锦衣华袍的中年人连看了明田和周明锦几眼。
明田嘴角微勾,并不做声,听着身后周明锦的三言两语又将方才那清河郡王家的小王爷一干人等落水的事情捅了个干干净净,只似笑非笑的看了周明锦一眼。
周敬压抑了怒气道:“你当真如此?”
明田道:“若我不动手,怕是您丞相大人今日就要黑发人送白发人了。可我动了手,顶多不过让他们在水里待一会儿罢了,这时候皎湖上人正多呢!对他们这群人来说,再严重点,也不过是深秋水凉,到时候可能会感染风寒,但这事也不能全然怪我,只能说他们好好的壮年小伙子,寻花问柳太甚,亏空了身子,没有精气神,所以才会感染风寒。这般看来,我这事还真是做对了!要不然您这唯一的一个嫡子翘辫子了,您老气血攻心之下,万一就倚仗权势做了什么大事……”
明田似笑非笑的看一旁笑的温和的斯文秀气的中年男人,继续道:“到时候,一个不慎不说是朝野风波,乃至举国动荡,轻则也会惹得整个都城一片腥风血雨,再不济,这惹得众多文人骚客乃至朝廷大臣流连忘返的红楼倚翠,怕也是讨不得一个好。这般算来,难道不是以我一人之力,挽救众多人之欢乐么?”
周明锦听罢,怒道:“一派胡言乱语!二弟,你这些歪理邪说都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
明田白了他一眼:“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听了最后一句话么?唉!周家有你这么个子嗣,怕是不没落也难以为继了。”
“你!”周明锦被气得满目赤红,还想说什么,却被周敬招手止住了。
周明锦没听出来,周敬却是将明田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随即不由自主地看了身侧人一眼。虽则是乔装打扮一番的,但是知道他身侧人是惠帝的除了此时跟在惠帝另一侧的太监和他以外就没旁人了,就连上朝面圣过的周明锦还有前头一干朝廷官员都没有认出来惠帝的身份,从未见过惠帝的明田,又是如何判断出他的身份,甚至还能说出那般诛心之言?
一朝丞相,虽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若当真如明田所说,因为丧子之痛就引得朝野动荡,那周敬宦海沉浮数十载,此时也不用做天子近臣了,直接回青山书院教书便是了。
细细一思索,饶是老奸巨猾的周敬,也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地看身侧那中年人。
惠帝却未出声,看明田的目光带着笑意:“你方才被人那般误解,心里就没有甚么委屈么?”
谁料,惠帝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明田直视着惠帝,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柔和,俊秀甚至尚且带着些稚嫩的脸庞上显出几许少年恣意和狂妄本色来:“我周明田,哪日不曾未被诸人误解过?若要为了这等小事就委屈,怕我岂不是要委屈到东海去了?”
他一说这番话,显得有几分失魂落魄来,倒让众人都不免心下生愧了,谁料明田下一句就是:“所以我这辈子,提倡有仇当场就报了!他们敢来质问我,就要承受好我以牙还牙的准备!”说罢,明田也不管身后诸多人诸多事,随后拉了来福的衣领子,就直直地下楼远去了。
诸人都是一愣,唯独惠帝却是看身侧的周敬直笑:“存亮,没想到你这么个谨慎的性子,家里竟然还能出这么一个狂人来啊?哈哈!”
明田不过在红楼倚翠逍遥了两三日,就碰到了一干闹腾人和闹腾事,让他觉得烦不胜扰,耽误了许多读书的功夫,再加上他心痒难耐,从许穆青那儿拿的书也翻完了,索性找了些友人,打马游猎,骑着红马,牵着黑狗,扛着长弓就到城郊游猎了五六日,直打了一头猛虎三头野猪,到了九月末,才又回了书院。
明田一连七八日不在书院,旷的课还大半是蔡夫子的,蔡夫子何其秉性,自是看不惯他这般惫懒浮华,大好青春年岁不读书尽数玩乐的人,遂往山长戚阳先生处告状。
蔡夫子简直是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戚阳先生面前诉说明田的种种不是了,不敬师长,旷课不考,外出不归,桩桩件件,换了个人只怕就要被书院的夫子学生们群起而攻之,然后赶出书院了。
当然,明田现在的这情况,也离被赶出书院不远了。
戚阳先生年近天命,细长美须,容长脸,瘦削身材,气质清隽冷淡,他的女儿戚华庭就有着一双和他一般灵动的眼,宛若天边星辰,恰似谷中虹桥。面对夫子的一干哭诉,戚阳先生倒不怎么气愤,反而出声安慰蔡夫子,又慢条斯理的煮茶熏香,特特呈给蔡夫子,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看着蔡夫子的情绪被香茶安抚了些许,戚阳先生敛着胡须,垂眸,似在细细思索着什么。蔡夫子觉得也许是在考量周敬这个丞相的权位和周明田所带来的影响两者之间的收支平衡。
半晌,蔡夫子只听得戚阳先生轻声道:“子昂说的有理。这样吧,若是这月周家明田的应试没能合格,只管让他家去是也。”
青山书院每月皆有应试,但不管是明田还是周明田,都没有参加过。大概是因为知道,参加了也是吊车尾的名次,索性不参与考核,只管当是在青山书院这里挂个名号就能假装自己还在求学顺便出外游乐。
但是如今,戚阳先生和蔡夫子是打算连这个挂名号的机会也不给明田了。
戚阳先生何许人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青山书院的话怕是比惠帝的金口玉言还要让人信服的。
蔡夫子当即觉得心念通达,浑身舒畅,整个人好似吃了返老还童药一般,年轻了二十来岁了。起身离开时,他竟觉得两腿轻飘飘的,整个人如坠云端了。蔡夫子觉得,应该把这个算得上普天同庆的消息传给整个书院,让所有的夫子学子们都知晓他们书院的大毒瘤周明田要滚蛋了。
青山书院景色优美,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不缺,他沿着抄手走廊向南而行,一路走来,心情爽快,连带着看秋日落叶百花凋零也有几分诗情画意了,等出了云海斋,就到了外院。正这时,蔡夫子突然看见前头庭院里几个眼熟的小姑娘在低声说话,他眼神好,一眼认出当中那个身段窈窕、气质不凡,不过十六七岁的一个少女,正是戚阳先生的爱女戚华庭是也。
戚阳先生虽书读的多,却不是个迂腐之人,女儿也当做学子养,虽然没到让戚华庭和外头一干学子们同室读书的地步,但也是亲自教导,等闲时的诗会辩赛,也让女儿旁听,可堪称是一个颇为开放的封建大家长了。再加上戚华庭自幼聪颖伶俐,有几分戚阳先生的真传,书院的夫子们就没有不喜欢这个小辈的,连带着戚华庭的才名美誉传遍书院,有不少学子倾慕她。
见了前头的是戚华庭,本来心下就爽歪歪的蔡夫子,更觉今日出门办事是看了黄历,事事顺心了。他向前走,与戚华庭一干人等打招呼,几个小姑娘都笑着向他行礼,一问,才知晓她们本来是在这边放纸鸢的,可无赖风大,线断了,纸鸢被挂在了云海斋外的一棵参天银杏树上了。
蔡夫子闻言仰头,果真看见庭院外一参天银杏树上,蔚蓝的天,金黄的叶,十分的光彩动人,就连树上挂着的五彩鸾凤纸鸢也栩栩如生,似要活过来了一般。
蔡夫子当即道:“这有何事?华庭你且叫院内下人用竹竿打下来便是。”他刚说了这一句,眼角斜光突然看见几片灰青色,一扭头,果真看见一墙之隔的云海斋外,仅隔着一方木门的外头,站着五六个青袍的学子,正悄悄地偷看着。
这些年轻的学子,偷偷跑过来是看谁的,蔡夫子看了一眼眼前神情淡定、丝毫不显羞怯之意,反而落落大方的戚华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来。他与戚阳先生交好,也视戚华庭为己女,戚华庭优秀惹得诸多学子倾慕,他心下也是自傲的很,但他到底比戚阳先生迂腐些,还要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尤是不喜学子们有事无事的就来云海斋找各种借口和戚华庭偶遇。
今天这场戏码,他往日里见的多了,只往日里碰到,他多半要快步走出去,疾言训斥几番,然后小惩大诫一番,让这些犯了相思病的学子们回去好好地头悬念的念书,但今日,一想到周明田这月就要被赶出青山书院了,他心情大好,也不和这些学子计较。
蔡夫子索性招手,跨上台阶,在门旁看外头因他而来一哄而散的诸多学子,忙叫住了这几人,只他们年轻,腿脚利索跑的更快,蔡夫子一露面,就只看见抱着一摞书从长廊外走来的许穆青。
见识许穆青,蔡夫子一乐,忙唤他前来,道:“穆青,你来的正好。华庭她们的纸鸢落在树上了,你想个法子弄下来交还她。”
没错,蔡夫子就是这么双标。是别的学子,他要教训几句,是许穆青,他知晓戚阳先生的心意,自己也觉得这孩子才貌双全,配的上他当女儿看的戚华庭,使唤起他给两人创造空间那是一点都不觉得有悖礼数的。要是换了明田……只怕不用等什么考试,当即就要被五花大绑赶出青山书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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