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KU-17

片桐阳子歪在床上,看着背对着她坐在一旁的、因为刚才的行为而懊悔地碎碎念着的小绿毛,心里骤然泛起一阵暖意来。

“我还以为……”她撑着上半身起来,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道,“看到那样的一幕,你肯定不会喜欢我了……”

正红着耳根对手指的绿谷出久一怔,很快便想到了她指的是什么。

“难怪那时候你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大声喊我求助……”他垂下眼看着手指上的疤痕,“我,不会变成那样。”

过了一阵,他听见片桐阳子低低“嗯”了一声。

房间再次陷入一片寂静。绿谷出久想了想,最终放低了声音:“阳子,暑假结束后你还要回京都去完成高三剩下的课程的吧?这样不要紧吗?”

一边说着,绿谷出久一边看向片桐阳子的手臂——少女穿着短袖,露出的手臂纤细、皮肤莹白,被片桐高广拉拽的掌印如今已经微微发紫,爬在她臂弯上,被肤色映衬得愈发明显。

片桐阳子明显地察觉了绿谷引子的目光,手臂不自在地缩了缩。

“我不知道……这是我父亲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松口,对我说‘随便你了’……”她看着自己的手臂,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挡住了眼睑,“他……一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他……一直这样对你吗?”绿谷出久收回了目光,有点紧张地在腿上擦了擦掌心的汗,“会这样……强行拉拽,或者别的……”

看到片桐阳子追出去的那一幕后,绿谷出久其实有点担心。他直到即便片桐阳子偷偷离开了家,心里也依旧在乎她的父亲。因为学习内容的特殊性,绿谷出久在课堂上曾经过不少犯罪案例,其中就包括了家暴的受害者患上斯德哥尔摩症,依赖施暴者、甚至为施暴者的虐待寻找理由的例子。他担心片桐阳子也出现这样的倾向。

“没有。”出乎绿谷出久的意料,片桐阳子摇了摇头。她抬起手,指腹缓缓摩挲着臂弯处被捏红的皮肤,轻声说:“他态度虽然一直很强硬,但对我出手,刚才那是第一次……”

“刚才你听到我追出去的时候说的话了吧。”片桐阳子的嘴唇苍白发颤,但她最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自控能力那么强的他竟然为这件事喝酒了——这是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发现他喝酒……过去他一直跟我说,外科医生如果沾上酒瘾就完蛋了……”

“出久,我父亲这样执着地要求我成为出色的医生,其实是有理由的。”她一开口便控制不住那份强烈的倾诉欲。“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决定好未来要成为脑外科医生了。父亲从小到大一直被人称为天才,大学也轻轻松松考上了东大医学学部,在东大花了比同期更短的时间读到博士,随后进入医院工作。直到那时,他都一直觉得,自己成为医生的目的只是获取巨额薪水而已。‘反正我对什么都没有太浓厚的兴趣。既然所有工作都需要花时间精力去做,那为什么不选薪水高的呢?’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但是进入医院后的经历轻易地改变了父亲的看法。即便能力远超同龄医生,但也他还是有无法拯救的人。第一个抢救失败的病人出现了——那是一名车祸受害者。当时他花了近十个小时进行手术,但手术后的几天里,患者还是去世了。”

“父亲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的。面对患者家属的恸哭与质问,他消沉了很久。他变得不会笑了,也不再主动包揽高难度手术。直到后来,父亲和母亲结婚。在婚礼上,几年都未曾微笑过的他露出了笑容——为的是我的诞生。在结婚的时候,母亲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片桐阳子闭了闭眼,“父亲很聪明,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意外地天真——他相信他只要从小培养遗传了自己基因的孩子,就一定能培养出比自己更加优秀的、能够将不可能化作可能的奇迹医生。同为医生的母亲很爱他,对他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赞成的。被寄托着沉重厚望的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只可惜……我还是比不上当年的他。”银发少女轻声说,蓝紫色的眼中划过一丝痛苦与寂寞,“我虽然不笨,但也不是什么天才。这本就让父母产生了失望。发现我对兽医学产生了兴趣后,他们的失望之情愈加浓厚,认为我享受了十几年的优越条件,最终还是背叛了他们。”

绿谷出久沉默了半晌。

“你要……放弃理想,走上他选择的道路吗?”他有些艰涩地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

片桐阳子摇了摇头。

“我能理解父亲的心态,但他选择的路是他的,不是我的。”她坚定地说,“我的路,我要自己走。”

绿谷出久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浮上几分庆幸来。

片桐高广的经历并非不令人同情。但如果片桐阳子真的用自己的人生去满足父亲的愿望——即便他只是希望让无力回天的患者能得到活下去的机会——她在未来也不会得到幸福。

与片桐高广的梦想一样,绿谷出久的目标——成为像欧尔麦特一样的英雄——在常人眼中也同样天真幼稚到狂妄的地步。但他并未因此与片桐高广产生共鸣。

因为无论一个人的理想有多么远大光辉,实现它都是那个人应该通过自身的努力去做的事情。没有人有资格要求其他人为自己的理想买单,即便双方的关系是父子、兄弟、朋友或者夫妻。

“不会让你和引子阿姨出钱的。”沉默了一会儿,片桐阳子突然开口,“我想要考东大——东大不仅教学水平高,学费也相当低廉。如果能考上的话,我应该可以自己承担学费。”

“那方面的话……其实没关系。我和妈妈下午时说的话都是真心的,而不是走形式的场面话。大学时期住过来也没关系,妈妈也特别欢迎你——她总是说自从我住校以后,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怪冷清的。”绿谷出久抓了抓头发,“阳子,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个英雄啊。所以再需要帮助的时候,不用多想,朝着我伸出手就好。”

片桐阳子怔怔地扭头看着少年的侧脸,过了一会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