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季姆说。

“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吗?”

维德说“不是吗?”

的时候两眼向上翻,似乎是说给上面另外一些人听的。

会议室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智子正幽灵般地悬浮在周围,在四光年外的那个遥远世界,还有一些“与会者”在聆听他们的发言。

每个人都时常忘记这件事,突然想起来时,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怪异的渺小感,感觉自己像是一群被一个顽童用放大镜盯着的蚂蚁中的一个。

想到自己制订的任何计划,敌人总是先于上级看到,任何自信心都会崩溃,人类不得不艰难地适应着这种自己在敌人眼中全透明的战争。

但这次,维德似乎多少改变了这种状况。

在他的设想中,计划对于敌人的全透明是一个有利因素。

对于那个被发射出太阳系的人,他们无疑知道其精确的轨道参数,如果愿意,可以轻易截获。

虽然智子的存在已经使他们对人类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个人类活标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体舰队是有可能截获那个冬眠人的。

在人类传统的情报战中,把一个身份完全暴露的间谍送入敌人内部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这不是传统的战争,一个人类进入外星舰队的内部,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无遗也一样。

他(她)在那里能做什么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只要他(她)成功地进入那里,就存在无限的可能性;而三体人的透明思维和谋略上的缺陷,使这种可能性更加诱人。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人体冬眠——人类在时间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项新技术,如果从社会学角度看可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当这项技术在孕育中或刚出生时,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来审视。

比如计算机,最初不过是一个提高计算效率的工具,以至于有人认为全世界有五台就够了。

冬眠技术也是这样,在它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人们认为那只是为绝症病人提供了一个未来的治愈机会;想得再远些,也不过是一种远程星际航行的手段。

但当这项技术即将成为现实时,从社会学角度对它仅仅一瞥,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完全改变人类文明面貌的东西。

这一切都基于一个信念:明天会更好。

其实人们拥有这个信念只是近两三个世纪的事,更早的时候这个想法可能很可笑。

比如欧洲中世纪与千年前的古罗马时代相比,不但物质更贫困,精神上也更压抑;至于中国,魏晋南北朝与汉朝相比,元明与唐宋相比,都糟糕了许多。

直到工业革命之后,人类世界呈不间断的上升态势,人们对未来的信心逐渐建立起来,这种信心在三体危机到来前夕达到了高潮。

这时,冷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虽然有环境问题等不愉快的事,但也仅仅是不愉快,人类在物质享受方面急速进步,呈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态势,这时如果让人预测十年后,可能结果不一,但对于一百年后,很少有人怀疑那是天堂。

确定这点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行了。

所以,如果能够冬眠,很少有人愿意留在现在。

从社会学角度审视冬眠技术,人们发现,同为生物学上的突破,与冬眠带来的麻烦相比,克隆人真是微不足道——后者的问题只是伦理上的,且只有基督教文化会感到头痛;冬眠的隐患却是现实的,并影响整个人类世界。

这项技术一旦产业化,将有一部分人去未来的天堂,其余的人只能在灰头土脸的现实中为他们建设天堂。

但最令人担忧的是未来最大的一个诱惑:永生。

随着分子生物学的进步,人们相信永生在一到两个世纪后肯定成为现实,那么那些现在就冬眠的幸运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个台阶。

这样,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连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后果真的难以预料。

这种局面很像危机爆发后的逃亡主义,以至于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为前逃亡主义或时间逃亡主义。

危机前,各国政府对冬眠技术采取了比对克隆人更严厉的压制措施。

但三体危机改变了一切,一夜之间,未来由天堂变成了地狱,甚至对于绝症患者,未来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许他们醒来时世界已是一片火海,连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机出现后,对冬眠技术的限制被全面解除,这项技术很快进入实用阶段,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大幅度跨越时间的能力。

为了调研冬眠技术,程心来到海南三亚。

中国医学科学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设在这个炎热的地方,此时内地正值隆冬,这里却像春天般舒适。

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绿树掩映着的雪白建筑,目前在里面处于冬眠状态的有十几个人,但都是短期的试验者,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要跨越世纪的冬眠者。

当程心问能否把一个人的冬眠设备质量降到一百公斤时,中心负责人哑然失笑:一百公斤?

一百吨都难!当然,负责人自己也知道他的话有些夸张,在随后的参观和介绍中,程心得知冬眠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样把人冻起来,它的温度不是太低,在零下五十摄氏度左右,这时冬眠人体内的血液被一种不冻的液体替代,在体外循环系统的作用下,人体主要器官仍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动,只是这种活动极其微弱缓慢。

“很像电脑待机。”

负责人说。

一个冬眠人的全部设备包括冬眠舱、体外生命维持系统和冷却设备,总重量在三吨左右。

当与中心的技术人员探讨设备的小型化时,程心突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如果冬眠中的人体温度要维持在零下五十摄氏度,那在寒冷的外太空中,冬眠舱需要的不是冷却,而是加热!特别是在海王星轨道外远离太阳的漫长航程中,空间温度接近绝对零度,维持零下五十摄氏度几乎像烧一个锅炉,考虑到一至两个世纪的续航时间,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电池加热,那样的话,负责人说的一百吨竟没太大夸张!

在回到总部的汇报会上,各方的调研结果汇总后,人们再次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对维德有所期待。

“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我不是上帝!”

维德扫视着会场说,“你们的国家把你们派到这里来做什么?

肯定不是养老和只报告坏消息吧?

我没有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是你们的事情!”

他说完使劲一蹬桌腿,在刺耳的响声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远,同时他第一次违反会议室不能抽烟的规定,点上了一支雪茄。

人们又把目光转到新来的几位冬眠技术专家身上,他们都一言不发,并非是在思考,而是带着一种来自专业尊严的怒气:这些偏执狂在要求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许……”程心怯生生地吐出两个字,犹豫地看看周围,她还是不习惯d。

“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维德把这话同烟雾一齐向她吐出来。

“也许……不一定要送活人。”

程心说。

人们面面相觑,然后都询问地看着冬眠专家们,他们都摇摇头,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程心接着解释:“把人急速冷冻到超低温,零下两百摄氏度以下,然后发射。

不需要生命维持和加热系统,只有单人太空舱,可以做得很小很轻薄,加上人体,总质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应该够了。

这个人对人类而言肯定是处于死亡状态,但对三体人呢?”

一位冬眠专家说:“把急速深冻的人体复活,最大的障碍是防止解冻过程中细胞结构的破坏,就像冻豆腐,解冻后成了海绵状,哦,你们大概没吃过冻豆腐吧?”

这个来自中国的专家问在场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使没吃过,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在三体人那里,也许他们有某种方法防止这种损害,比如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个人体瞬间同时解冻到正常体温,这个人类做不到。

我们当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冻,但同时人体将被高温气化。”

程心并没有太注意听他的话,她现在的思想集中在一点上:这个被冷冻到零下两百多摄氏度送入太空的人将是谁。

她努力不择手段地前进,但脚步还是在颤抖。

“很好。”

维德对程心点点头,在她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表扬下属。

本届pdc常任理事国会议将审议阶梯计划的最新方案,从维德与各国代表的私下协商看,预期很乐观,因为这一方案的实质其实是人类第一次与地外文明直接接触,其意义比单纯的探测器提高一个层次。

尤其是,那个进入三体舰队的人类可以说是一颗植入敌人心脏的炸弹,运用自己在谋略上的绝对优势,他(她)有可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由于特别联大今晚向世界公布面壁计划,pdc会议推迟了一个多小时,pia的人只能在会场外的大厅中等待。

在以前的各次会议上,只有维德和瓦季姆能够进入pdc会场,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当咨询涉及他们中某人的专业时才被叫进去。

但这次,维德让程心同他们一起去开会,对一名低级助理而言,这是不寻常的重视。

当特别联大的会议结束时,他们看到一个人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围在了中间,那个人显然是刚刚公布的面壁者。

pia的人们心都悬在阶梯计划的命运上,对此兴趣不大,只有一两个人跑出去看。

当那个著名的刺杀事件发生时,这里没有人听到枪声,只是透过玻璃大门看到外面突然出现的骚乱。

程心随着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机的探照灯炫花了眼。

“嗨嗨嗨!刚有个面壁者被干掉了耶!”

较早出去的一个同事跑过来喊道,“听看到的人说他中了好几枪,给打爆了头!”

“面壁者都是谁?”

维德冷淡地问道,眼前的事件仍没引起他太大的兴趣。

“我也不太清楚。

听说其中有三个都是受到关注的候选人,只有这个,被杀的这个,”他指指程心,“是你的同胞,可没人知道他,一个无名小辈。”

“这个非常时代没有无名小辈。”

维德说,“任何普通人都可能随时被委以重任,任何显要人物也可能随时被取代。”

后面这两句话,说前一句时他看着程心,后一句看着瓦季姆,然后,他被一名pdc会议秘书叫到一边去了。

“他在威胁我。”

瓦季姆低声对身边的程心说,“昨天发脾气时,他说你都可以取代我。”

“瓦季姆,我……”

瓦季姆对程心抬起一只手,探照灯的光芒穿过他的手掌,照出里面的血色。

“他不是开玩笑,这个机构的人事操作不需遵循常规。

而你,沉稳、扎实、勤奋,又不乏创造力,特别是你的责任心,超出工作层面之上的责任心,我很少在其他姑娘身上看到。

程,真的,我很高兴你能代替我,但你还代替不了我。”

他抬头望着周围的混乱,“因为你不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在这方面你还是个孩子,我希望你永远是。”

有人急步走来插到他们中间,是柯曼琳,她手里举着一份文件,程心看着像是阶梯计划可行性研究的阶段报告。

她把文件举了几秒钟,并没有把它递给谁,而是狠狠地摔在地上。

“见鬼!”

柯曼琳气急败坏地大叫,即使在压倒一切的直升机的轰鸣中,也引得周围几个人转头看,“猪,都是猪!只会在享乐的泥坑里打滚的猪!”

“你说谁?”

瓦季姆吃惊地问。

“所有人!全人类!半个世纪前就登上了月球,可现在还是什么都拿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

程心拾起地上的文件,和瓦季姆翻看着。

果然是可行性研究的阶段报告,写得很专业,这样扫几眼看不出什么。

这时维德也回来了,pdc会议秘书刚通知他会议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

看到局长,柯曼琳才稍微冷静一些。

“nasa已经完成两次太空小型核爆炸推力试验,结果就在这份报告里,要想达到额定速度,飞行器的整体质量仍大得离谱,要再降低,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只剩十公斤了!他们甚至还送来了好消息,说辐射帆可以降到十公斤,有效载荷嘛,他们很慈悲地说可以有半公斤,但不能再多了,因为载荷的增加必然导致帆索加粗,载荷增加一克,帆索就增加三克,使得达到光速百分之一成为不可能。

所以我们只有半公斤,啊哈哈,半公斤!真如我们的天使所说:像羽毛一样轻。”

维德微笑着点点头,“可以让莫妮尔去,我母亲的猫,不过它也得减肥一半才行。”

在别人愉快工作时,维德总是处于阴沉状态;而大家都处于绝望中时,他却轻松幽默起来,总是这样。

开始程心以为这是领导者的风度,瓦季姆说她不会看人,这与领导风度和鼓舞士气都没关系,只是因为维德喜欢看到别人绝望,即使处于绝望中的也包括他自己。

欣赏人的绝望对他而言有一种快感。

瓦季姆是个很忠厚的人,却对维德做出如此阴暗的评价,让程心有些吃惊,但现在看来,维德确实在欣赏着他们三个人的绝望。

程心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抽去了支撑,多日的劳累一起显形,她软软地坐到草坪上。

“站起来。”

维德说。

程心第一次没听他的命令,只是坐着。

“我真的累了。”

她木然地说。

“你,还有你,”维德指指程心和柯曼琳,“以后不允许出现这样没有意义的精神失控,你们只能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前面没路了,放弃吧。”

瓦季姆看着维德恳切地说。

“你们认为没有路,是因为没有学会不择手段。”

“那会议怎么办,取消议程吗?”

“不,议程按计划进行。

文件来不及准备了,我们只能口述。”

“口述什么?

半公斤的探测器还是五百克的猫?”

“都不是。”

维德最后这句话让瓦季姆和柯曼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程心也瞬间恢复了活力,弹簧般从草坪上跳起来。

这时,载着中弹的罗辑的救护车在军警车和直升机的簇拥下开远了,纽约的灯海又恢复了光芒。

在这光灿的背景之上,维德像一个黑色的鬼魅,只有双眸的冷光时隐时现。

“只送大脑。”

他说。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火龙出水、连发弩和阶梯计划

在中国明朝曾经出现过这样一种武器,由一个内装多枚小火箭的母箭(火龙)和母箭身上的助推火箭组成。

这种武器从海面发射,助推火箭将母箭推离水面贴水飞行,母箭则在飞行中射出内置的小火箭。

另外,古代战争中还出现过连发弓箭,东西方都有记载,中国的记载最早出现在三国时期。

以上两种武器都是把落后的技术以先进的方式组合起来,试图产生貌似超越时代的能力。

现在回望危机纪元之初的阶梯计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它试图用当时的落后技术把一个很轻的载荷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这样的宇航速度本来需要一个半世纪后的技术才能实现。

这时人类的探测器已经飞出太阳系,并且能够使探测器在海王星的卫星上着陆,所以在航线的推进段上布放核弹的技术是比较成熟的。

困难的是控制飞行器航线与每枚核弹精确交错,以及核弹的起爆控制。

每枚核弹必须在辐射帆刚刚飞越它时起爆,距离由三千米至十千米不等,依核弹的爆炸当量而定。

随着帆的速度增加,所需的控制精度越来越高,但即使帆的速度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控制精度也在纳秒级以上,以当时的技术,经过努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飞行器本身没有任何动力,它的航行方向完全由核弹的爆炸位置进行控制,航线上的每枚核弹都带有位置控制发动机,在帆到来之前精确定位,在交错时两者相距只有几百米,调整这个距离就可使爆炸推力与帆形成不同的角度,进而控制飞行器的航向。

辐射帆是软性薄膜,只能把有效荷载用帆索拖曳在后方,这使得整个飞行器看起来像一个沿航行方向横放的巨大的降落伞,按当量不同,核爆在伞后三千米至十千米处发生。

为避免核爆辐射对太空舱的影响,帆索很长,使太空舱尽量向后靠,这个距离长达五百千米,太空舱表面由蒸发降温材料覆盖,在每次核爆中不断蒸发,在降温的同时不断降低自身重量。

这个超级降落伞如果降落到地球上,其下坠物接触地面时,伞本身还在五百千米高的太空。

那几根帆索将用纳米材料“飞刃”制成,只有蛛丝的十分之一粗,肉眼不可见,一百千米的重量只有八克,但强度足以在加速时拖动太空舱,且不会被核辐射切断。

……

火龙出水和连发弩没能发挥两级导弹和机关枪的作用,同样,阶梯计划也难以把人类带入宇航新时代,它只是用当时的技术所进行的孤注一掷的努力。

“和平卫士”洲际导弹的集群发射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之前发射的六枚导弹的尾迹重合在一起,浸透了月光,像一条银色的天国之路。

这以后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团火球沿着这架银桥升上高空,周围的树影和人影在它的光芒中像秒针一般走动。

首批将发射三十枚导弹,将三百颗核弹头送入地球轨道,它们的当量从五十万到二百五十万吨级不等。

与此同时,在俄罗斯和中国,“白杨”和“东风”导弹也在不间断地发射中。

这很像世界末日的景象,但程心专业的眼光从这条天国之路尽头的弯曲度看出,这不是洲际攻击轨道,而是太空发射轨道。

那些本来可能致几亿人死亡的东西,现在一去不回了,用它们那巨大的能量去把那片羽毛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程心仰望天空热泪盈眶,每次发射的光芒都使她的泪花格外晶莹。

她在心中一次次对自己说:即使只做到这一步,阶梯计划也值了。

但旁边的两个男人,维德和瓦季姆却对这壮丽的景象无动于衷,甚至懒得抬头看,只是抽着烟冷漠地谈论着什么,程心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阶梯计划的人选。

在那次pdc常任理事国会议上,第一次通过了一个还没有形成文本的提案,程心也第一次见识了平时沉默寡言的维德的雄辩能力。

他说,如果三体人能够复活一个深冻的人体,也一定能够复活一个这样的大脑,并且用某种外部接口与它交流。

对于一个能够把质子展开成二维并在上面蚀刻电路的文明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大脑与一个完整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它有这个人的意识,这个人的精神,这个人的记忆,特别是,有这个人的谋略。

如果成功,这仍然是进入敌人心脏的一颗炸弹。

尽管各常任理事国并不认为大脑等同于一个人,但也没有别的选择,特别是他们对阶梯计划的兴趣有很大一部分在于那推进到百分之一光速的技术,提案便以五票赞成、两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

阶梯计划全面启动,人选问题的困难渐渐凸现出来。

对于程心来说,她甚至没有对那个人进行想象的勇气,即使他(她)的大脑真的能被截获并复活,那以后的生活(如果那能被称为生活的话)对他(她)来说也将是一个噩梦。

每次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同样处于零下两百多摄氏度超低温的冰手攥紧了。

但阶梯计划的其他领导者和执行者并没有她这种心理障碍,如果pia是一个国家的情报机构,事情早就解决了。

但pia实质上只是一个由pdc各常任理事国组成的情报联席会议,同时阶梯计划对国际社会完全透明,这件事因此变得极其敏感。

关键问题在于:在派出这个人之前,必须杀死他(她)。

随着危机爆发之初的恐惧尘埃落定,另一种声音渐渐成为国际政治的主流:要防止危机被利用,成为摧毁民主政治的武器。

pia的人都收到自己政府的再三指示,在阶梯计划的人选上必须慎重,千万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

面对这个困难,维德同样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通过pdc,再由它通过联合国,推动尽可能多的国家建立安乐死法律。

与以前不同,他在提出这个想法时并不太自信。

pdc的七个常任理事国中很快有三个通过了安乐死法,但在法律中都明确阐明:安乐死只适用于身患目前医疗技术无法救治的绝症的病人,这离阶梯计划的要求相去甚远,但再向前走一步几乎不可能了。

阶梯计划的人选只能从绝症患者中寻找了。

天空中的轰鸣声和火光消失了,发射告一段落。

维德和几名pdc观察员上车离开了,这里只剩下瓦季姆和程心,他对她说:“咱们看看你的星星吧。”

程心是在四天前收到dx3906所有权证书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使她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一时晕头转向。

一整天,她都在心中不停地对自己说:有人送我一颗星星,有人送我一颗星星,我有了一颗星星……

在去局长那里汇报工作时,她的欢欣如此光芒四射,令维德也不由得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告诉了他,并把证书给他看。

“一张废纸。”

维德不以为然地把证书扔还给她,“你要是明智些的话就早些把它降价转卖了,还不至于什么都得不到。”

他这话丝毫没有影响程心的心情,其实她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

对于维德,程心知道的只有他的工作资历:先是在cia,后升任美国国土安全局副局长,然后到这里。

至于他的私生活,除了那天他透露自己有个妈和他妈有只猫,她一无所知,也没听谁说过,连他住在哪里都不清楚,他仿佛就是一台工作机器,工作之外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关机了。

程心又忍不住把星星的事告诉了瓦季姆,后者倒是热烈地祝贺了她,说她让全世界的女孩都嫉妒,包括所有活着的女孩和所有死去的公主,因为可以肯定,她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得到一颗星星的姑娘。

试问,对于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爱她的人送她一颗星星更幸福呢?

“可他是谁呢?”

程心自问。

“应该不难猜到吧,首先可以肯定这人很有钱,资产至少应该在九位数,才可能花几百万送一件只具有象征意义的礼物。”

程心摇摇头。

从学校到工作,程心有过许多仰慕者和追求者,但他们中没有这样富有的。

“同时,此人文化程度很高,是一个在精神修养上极不寻常的人。”

瓦季姆说着,不由得仰天感叹起来,“浪漫到这个程度,即使在爱情小说和电影中,我他妈都从没看到过。”

程心也在感叹中。

少女时代她也曾在玫瑰色的梦想中沉醉过,现在,虽然自己还年轻,却已经开始为那些梦想自嘲了,但没有想到,这颗现实中突然飘来的星星,其浪漫和传奇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少女时的梦幻。

她不用想就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也许只是一个遥远的暗恋者,冲动中用自己巨额财富中的一小部分完成一个奇想,满足一个她永远不知道实情的愿望,即使这样,她也很感激他。

晚上,程心登上新世贸大厦的楼顶,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星星。

这之前她已经仔细看过随证书寄来的观星资料,但当天纽约上空阴云密布。

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阴的,云层像一只逗弄她的巨掌,捂着她的礼物不放开。

但程心并没有失落,她知道她收到的是一件最不可能丢失的礼物,dx3906就在宇宙中,可能比地球和太阳的寿命还长,她总有一天能看到它的。

晚上,她长久地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夜空想象那颗星星的样子。

城市的灯海在云层上映出一片暗黄色的光晕,她却想象那是她的dx3906给云照出的玫瑰色。

她梦到那颗星星,梦中她在恒星的表面飞翔,那是一颗玫瑰色的星球,没有灼人的烈焰,只有春风般的清凉,恒星表面是清澈的海洋,能清晰地看到水中玫瑰色的藻群……

醒后她笑自己:作为一个航天专业毕业的人,她在梦中都没忘记dx3906没有行星。

收到星星的第四天,她和几个pia的人飞到卡拉维拉尔角(由于太空发射的位置要求,洲际导弹不能从原部署位置发射,只能集中到这里),参加首批导弹的发射。

此刻,夜空万里无云,导弹的尾迹正在散去。

程心和瓦季姆再次看那份观星指南,他们都是对天文学并不陌生的人,很快找到了那个位置,但都没看到那颗星。

瓦季姆从车里拿出两架军用望远镜,用它们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很轻易地找到了dx3906,然后拿开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了。

程心陶醉地长时间看着那个暗红色的光点,努力想象着那不可想象的遥远,努力把这距离转化为可以把握的形象。

“如果把我的大脑放到阶梯计划飞行器上,向它飞,要三万年才能到啊。”

她没有得到回答,转头看,发现瓦季姆没和她一起看星星,而是正靠着车平视前方,夜色中隐约能看到他满脸忧郁。

“瓦季姆,怎么了?”

程心关切地问。

瓦季姆沉默许久才回答:“我在逃避责任。”

“什么责任?”

“我是阶梯计划的最合适人选。”

程心十分吃惊,她从来没向这方面想过,经他这一提醒,才突然发现确实如此:瓦季姆有深厚的航天专业背景,又同时有外交工作和情报工作的丰富经验,心理稳定而成熟……即使在健康人中遴选,他也是最合适的人。

“可你是一个健康人。”

“是的,但我还是在逃避。”